寅时一到,老李头一脚踹开柴房门,冷风裹着雪渣子灌进来,我像条咸鱼被拍醒。
"小叫花,再赖一刻,扣你半文!"
我一个骨碌爬起,脸没洗,头没梳,抓起木桶就往腰上绑。
桶是柏木做的,空了也沉,一上肩,肩胛骨"咔"一声,像要裂开。
我咬牙——疼好啊,疼才记得自己不是来享福的。
后门打开,夜香车吱呀呀往外走,我低头跟着,一路贴墙根。
雪下得厚,踩下去"咯吱咯吱",像有人在后头嚼骨头。
我回头,黑咕隆咚啥也没有,却总觉得姐姐那双青白的眼睛悬在半空看我。
"快走,别东张西望!"老李头低声呵斥。
我小跑两步,桶沿撞在背上,生疼。
心里却乐开花:第一关,混进来了。
夜香专倒后花园西北角,那儿离主子住处远,味道飘不到贵人鼻子。
可我偏要往东南绕——姐姐以前提过,东南有片竹林,竹林后头是小偏院,她怀了身子后就被挪到那儿"静养"。
静养个屁,现在听来就是软禁。
老李头发觉我掉队,回头一巴掌拍我后脑:"找死呢?走错道,让护院逮了,连我一起掉脑袋!"
我缩脖子装怂:"尿急,找个暗处解决。"
"懒人屎尿多,给你半盏茶,速回!"他指了指旁边枯井。
我哈腰赔笑,拎着木桶钻进竹林。
雪把竹子压弯,一碰,簌簌落白。
我深一脚浅一脚,摸到那道矮墙——墙皮剥落,砖缝里还有黑褐血迹,我伸手抠,冰得指尖发麻。
血是谁的?姐姐的?还是哪个倒霉丫鬟?
我不知道,只把雪抠下来含嘴里,化开,一口吐出,像替谁漱口。
院门挂着锈锁,我扒着门缝往里瞅:
黑灯瞎火,窗纸破得呼啦啦,像有人在里头喘。
我正想翻进去,后领猛地被人提溜起来。
"丑八怪,跑这儿偷什么?"是个护院,满脸横肉,酒气喷我脸上。
我灵机一动,把桶盖掀开,臭气轰地冲出来,护院当场干呕。
我赔笑:"大哥行行好,小的奉命来淘洗恭桶,走迷了。"
"淘洗跑这儿?糊弄鬼!"他抡起棍子就要打。
我抱头蹲,棍子没落,被人拦下——
"住手。"声音不高,却冷得吓人。
我抬眼,看见一张玄青斗篷,雪落在斗篷毛领上,化成水珠滚下来。
那人背光站着,脸在暗里,只露出半截苍白下颌。护院瞬间矮半头:"王、王爷——"
我心脏砰地撞肋骨——姐夫,这就是姐夫。
姐姐嘴里那个"夜里偷偷给我煮红糖水"的男人,此刻离我两步远,却像隔了座冰山。
"何事喧哗?"他问,眼睛没看我,只看护院。
"回王爷,这小奴才乱闯——"
"奴才?"他终于垂眼,目光掠过我疤脸,像刀锋刮骨,却没有任何停顿,仿佛我真是一团空气,"带下去,各领十板。"
护院求饶声里,我被人拖走。
十板子,打得我屁股开花,血渗进单裤,黏成冰片。
我咬牙数:一、二……十。
数完,我爬回柴房,趴在稻草上笑——今儿算见到正主了,他连问都懒得问我名字,好啊,越冷漠越证明他心虚。
半夜里,我发起烧,伤口一跳一跳,像有人拿锥子往外撬骨头。
我蜷成虾米,嘴里胡乱喊:"姐,我疼——"
恍惚中,有人掰我下巴,灌进苦药,我睁眼,只看见一盏孤灯,灯后空无一人。
第二天醒来,伤处被糊了厚厚药膏,老李头闷头整理桶刷,丢给我一句:"命硬,起来干活。"
我瘸着去背桶,每走一步,屁股像被刀锯。
可我心里透亮:王爷没把我扔出府,说明我这张丑脸还有用——至少,能留在他眼皮底下。
一连半月,我安安分分倒夜香,白天刷桶,晚上数星星。
倒夜香也有讲究:主子们的桶分三六九等,王妃屋里的桶要先用碱水刷三遍,再用香露泡两遍,一点味不能留。
我边刷边骂:心比桶还脏,泡再多香露也遮不住。
机会来了。
腊月初八,府里熬腊八粥,各房丫鬟都来领,我趁乱钻进大厨房,把刷桶的脏碱水倒进灶膛,"滋啦"一声,火星四溅,白烟滚滚。
众人惊叫,我猫腰钻进浓烟,顺着回廊一路摸去——东南偏院。
烟遮人眼,护院们救火要紧,没人管一个丑丫头。
我踹开偏院门,里头蛛网垂地,桌椅翻倒,床上只剩破草席,席上一滩黑褐血迹,已经渗进木头。
我扑过去,指甲抠那血,抠得木刺扎进肉,血和旧血混一起。
"姐,你在这儿疼不疼?"我喃喃,把随身带的空荷包撕开,连木屑带血渣全装进去。
我要留下证据,哪怕只是一点颜色。
忽听外头脚步杂乱,我忙翻窗出去,沿墙根溜。
回到柴房,老李头正拿着藤条等我:"小畜生,纵火?看我不抽死你!"
我抱住头,藤条抽在背上,旧伤加新伤,火辣辣。
我咬牙不吭声,心里却笑:我摸到地方了,下一步,就是找人——找姐姐肚子里那个被偷走的孩子。
夜里,我趴在稻草上,掏出沾血的木屑,一点点往自己胳膊里按,让新血盖旧血。
疼得我直冒冷汗,却咧嘴笑:我把姐姐的血融进我的肉,谁也别想把我们分开。
窗外雪停,月亮像被刀削过,白得渗人。
我对月亮举杯——杯是破瓦片,盛的是刷桶水:"姐,你看着,我先把王府搅个底朝天,再把孩子抱回来。到时候,我们仨一起回家。"
月光照在我疤脸上,像给鬼画符。
我咯咯笑出声,笑到眼泪进嘴角,咸得发苦——苦好啊,苦才记得住回家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