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骨的寒冷将凌云从无边的黑暗中拽出。
意识如同沉船般缓慢上浮,每一次试图清醒都伴随着头颅炸裂般的剧痛和全身散架般的酸楚。他费力地睁开眼,视线模糊不清,只看到灰蒙蒙的天空和不断落下的冰冷雨滴。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冲天的火光、母亲决绝的背影、冰冷的河水、钻入眉心的黑色流光…
“呃…”他试图移动,却引来全身伤口撕裂般的抗议。左腿的箭伤、肩头和胸口的箭创、撞击产生的淤青…无处不在的疼痛提醒着他昨夜的惨烈。
他还活着。
这个认知让他混沌的脑子清醒了几分。求生的欲望压过了剧痛。他必须离开这里!那些黑衣人很可能还在附近搜索!
他咬紧牙关,用还能动弹的右手艰难地支撑起上半身,靠在一块湿漉漉的岩石上,剧烈地喘息着。每一下呼吸都牵扯着胸口的伤,带来针扎似的痛楚。
环顾四周,这是一处偏僻的河滩,乱石嶙峋,河水在他几丈外汹涌奔腾。天色晦暗,雨势虽小了些,但依旧绵绵不绝,将他浑身淋得透湿,寒冷彻骨。
追兵的声音已经听不到了,或许他们认为从那么高的悬崖坠入激流绝无生还可能,暂时放弃了这段区域的搜索。但这并不安全。
他必须找个地方躲起来,处理伤口,否则就算不被找到,也会因失血过多或感染而死。
凌云艰难地摸索全身。那件破烂的湿衣几乎起不到任何保暖作用。幸运的是,那个救了他一命的浮木不知去向,但那个诡异的旧木盒竟然还在怀里,紧紧贴着他的胸口,甚至还能感觉到一丝极其微弱的余温。
他拿出木盒,盒盖已经重新闭合,严丝合缝,仿佛从未打开过。而里面那张神秘的旧帛——《万化丹经·残一》——已经消失不见。但凌云能清晰地感觉到,脑子里多了一些混乱庞杂、无法理解的东西,只要稍一回想,就会头痛欲裂。
他暂时不敢再去碰触那些记忆。
除了木盒,他还在怀里摸出一个小布包。这是他一直随身携带的,里面有几块干硬的口粮、火折子(可惜已经湿透无用)、一把小药锄、还有几个小瓷瓶。
他心中一紧,急忙打开瓷瓶。果然,里面是他平日炼制的一些最基础的药散——止血散、金疮药。但因为落水,瓶口虽然塞得紧,还是渗入了些河水,药粉大多板结潮湿,药效恐怕大打折扣。
“总比没有好…”他苦涩地自言自语,声音沙哑干涩。
当务之急是离开河岸,找一个能遮风避雨、相对隐蔽的地方。
他看向不远处的山林。黑黢黢的山林像一头沉默的巨兽,充满了未知的危险,但也是他现在唯一的生路。
凌云深吸一口气,忍受着剧痛,开始尝试站起来。这个过程无比艰难。左腿根本无法受力,右胸和肩膀的伤也让他的手臂使不上劲。他一次次摔倒,又一次次爬起,碎石硌进伤口,冷汗和雨水混在一起布满脸颊。
足足耗费了一炷香的时间,他才终于依靠着岩石和一根捡来的粗树枝,勉强站立起来。
他选定一个方向,那是记忆中山脉更深处、植被更茂密的地方。然后,开始了他人生中最漫长、最痛苦的一次跋涉。
每一步都如同踩在刀尖上。树枝做成的简易拐杖深深陷入泥泞的地面,支撑着他摇摇欲坠的身体。伤口在不断摩擦和震动中持续渗血,在他身后留下断断续续的淡红色痕迹,但很快就被雨水冲散。
山林里寂静得可怕,只有雨水打在树叶上的沙沙声和他自己粗重压抑的喘息声。高大的树木遮天蔽日,让林间更显昏暗潮湿。脚下的腐叶和湿滑的苔藓让他好几次险些再次滑倒。
疼痛、寒冷、饥饿、失血…种种感觉不断侵蚀着他的意志。脑袋里那些混乱的信息碎片偶尔会不受控制地翻腾一下,带来阵阵眩晕和恶心。
好几次,他都想就此放弃,瘫倒在这冰冷的雨水中,听天由命。
但一想到母亲最后的眼神,想到生死未卜的妹妹,想到那些黑衣仇人,一股狠戾之气就从心底涌起。
“不能死…我绝不能死在这里!”他咬着牙,指甲深深抠进手心,用刺痛来强迫自己保持清醒,一步一步往前挪。
不知走了多久,也许是一个时辰,也许是两个时辰。雨终于渐渐停了,但天色也愈发昏暗,夜晚即将来临。夜晚的山林,会更加危险。
凌云的体力已经透支到了极限,视线开始发花,耳朵里嗡嗡作响。就在他几乎要撑不住的时候,前方不远处,一个黑黢黢的洞口出现在陡坡下的乱石堆中。
那洞口不大,被茂密的藤蔓遮掩了一半,若不仔细看很难发现。
一丝希望重新燃起。
他小心翼翼地靠近,用树枝拨开藤蔓,警惕地朝里面望去。洞里似乎不大,黑乎乎的,隐约能闻到一股野兽残留的腥臊气,但很淡,似乎废弃已久。
确认没有明显的危险后,他几乎是滚爬着钻了进去。
山洞不深,只有丈许,但足够他容身,而且地面相对干燥,能隔绝外面冰冷的湿气。一进入洞内,隔绝了寒风,他立刻感到一丝微弱的暖意,这让他几乎要舒服地呻吟出来。
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极度的疲惫和伤势立刻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他瘫倒在冰冷的地面上,剧烈咳嗽起来,又咳出一些血沫。
他知道自己现在绝不能睡过去。失血、寒冷和伤势随时可能夺走他的性命。
他强迫自己坐起来,靠在洞壁上,开始处理伤口。
首先是最严重的左腿箭伤和右胸的箭创。箭矢已经被河水冲掉,但留下了狰狞的血洞。他颤抖着解开湿透的、被血染透的衣物,露出伤口。
伤口边缘泡得发白,但依旧能看到翻卷的皮肉,甚至隐约可见骨头。情况很糟。
他拿起那个装有板结止血散的小瓷瓶,犹豫了一下。这些药散效果恐怕有限,而且可能因为受潮不再洁净…但他没有选择。
他将大半药粉倒在最严重的伤口上,一阵剧烈的刺痛让他浑身痉挛,几乎晕厥。他撕下内衣相对干净些的布条,用尽最后力气,将伤口紧紧包扎起来。
做完这一切,他几乎虚脱,眼前阵阵发黑。
寒冷再次袭来。湿透的衣服紧贴着皮肤,带走他体内可怜的热量,让他开始不受控制地打颤。这样下去,就算伤口不感染,他也会活活冻死。
必须生火!
他摸索出那个湿透的火折子,果然完全无法使用。钻木取火?以他现在的状态,根本不可能做到。
绝望再次浮现。
难道熬过了追杀,坠崖,重伤,最终却要冻死在这个山洞里?
他不甘地环顾这个狭小黑暗的空间,目光最终落在那怀中的旧木盒上。
它似乎…一直散发着极其微弱的温热?
一个荒谬的念头闪过。他颤抖着拿出木盒,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将其紧紧抱在怀里,贴在最冰冷的胸口。
那微弱的、持续的温热,仿佛寒冬里的一点点星火,虽然无法彻底驱散寒冷,却带来了一种奇异的慰藉,仿佛在提醒他,他还活着,他还有未完成的事。
他将自己蜷缩成一团,紧紧抱着木盒,靠着冰冷的洞壁,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
外面,山林彻底陷入了黑暗,夜枭的叫声远远传来,更添几分凄冷和恐怖。
饥饿感也开始灼烧他的胃袋。
伤痛、寒冷、饥饿、孤独、仇恨…各种感觉交织在一起,折磨着他的肉体和精神。
但他没有哭。只是睁大眼睛,透过洞口的藤蔓缝隙,看着外面漆黑一片的夜色,眼神里是野兽般的顽强和冰冷的恨意。
母亲…小雨…你们一定要活着…
还有那些黑衣人…无论你们是谁,来自哪里…我凌云在此立誓,只要不死,必让你们血债血偿!
剧烈的情绪波动引动了伤势,他又是一阵咳嗽,血腥味弥漫在口腔中。
他缓缓闭上眼睛,努力调整呼吸,试图运转家传的那点粗浅的练气法门,哪怕只能汲取一丝一毫的灵气,或许也能帮他撑下去。
但伤势太重,心神不宁,效果微乎其微。
就在他意识再次开始模糊,即将被黑暗和寒冷吞噬时,脑海中那些狂暴混乱的信息碎片,似乎因为他强烈的求生执念和身体濒临极限的状态,再次躁动起来。
这一次,不再是无法理解的图案洪流。
而是一段极其简短、却异常清晰的、关于“呼吸”的片段。
那是一种非常古老而原始的吐纳方式,节奏古怪,似乎蕴含着某种难以言喻的韵律。它不像任何他知道的练气法门,更简单,却仿佛更贴近某种本源。
与此同时,几种最常见、最卑微的杂草的图像突兀地浮现——狗尾草、车前草、蒲公英…这些他在药圃里甚至懒得除尽的、随处可见的野草。
它们的形象、气味、甚至在不同时节采摘时那微弱的药性差异,都清晰地烙印在他感知中,仿佛他与生俱来就熟知这一切。
最后,是一个模糊的、简陋的石钵的虚影,似乎在演示着如何将这些杂草研磨、糅合…
这一切信息碎片组合在一起,形成了一个极其微弱、却无比清晰的指向——
一种利用最低贱之物、在最绝望境地维系一线生机的最低等法门。
凌云猛地睁开眼,黯淡的眸子里闪过一抹难以置信的光芒。
他看向洞口。借着从藤蔓缝隙透进来的、微弱的月光,他清晰地看到,就在洞外不远处的石缝和泥地里,顽强地生长着几丛…狗尾草和车前草!
求生的本能压过了一切疑虑和荒谬感。
他挣扎着,再次拖着剧痛的身体,爬出洞口,用颤抖的手,小心翼翼地采集了那几株沾着夜露的、最普通的野草。
回到洞内,他找到一块边缘相对锋利的石块,又寻来一块略微平整的石板。
按照脑海中那模糊的指引,他将这些野草放入石板上,用石块一点点碾压、研磨…
这个过程极其耗费力气,好几次他都差点脱力晕倒。汗水混合着血水从额头滑落。
终于,那些野草被碾成了一小团墨绿色的、散发着清苦气味的草泥。
看着这团卖相极差、甚至有些肮脏的草泥,凌云犹豫了。这真的有用吗?还是那诡异丹经带来的疯狂幻觉?
但体内越来越弱的生机和刺骨的寒冷容不得他多想。
他深吸一口气,眼中闪过决绝,将那团草泥分成两份。一份敷在左腿最深的伤口上,另一份,他闭上眼睛,艰难地吞了下去。
草泥的味道难以形容,苦涩、青涩、还带着泥土的腥气,划过喉咙时引起一阵不适。
他靠在洞壁上,等待着未知的结果。是毒发身亡?还是…一线生机?
时间一点点过去。
就在他几乎以为那只是濒死前的错觉时,一股极其微弱、但确实存在的暖流,突然从吞下草泥的胃部缓缓散开!
这股暖流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却顽强地流向他的四肢百骸,稍稍驱散了一些几乎要冻结血液的寒意。同时,左腿伤口处敷药的地方,也传来一阵清凉感,原本火辣辣的刺痛似乎减轻了微不足道的一丝。
更重要的是,随着这股微弱暖流的出现,他脑海中那古怪的“呼吸”方式再次自动浮现。
他下意识地,跟着那韵律调整了自己的呼吸。
一呼一吸之间,竟然奇迹般地与他体内那丝微弱的暖流产生了共鸣!暖流随着呼吸的节奏,缓慢而持续地流转,虽然无法修复严重的伤势,却像是一盏小小的油灯,勉强维系着他即将熄灭的生命之火。
寒冷和疼痛依旧存在,但那种彻底滑向死亡深渊的绝望感,被硬生生遏制住了!
凌云猛地睁开眼睛,黯淡的眸子里,第一次燃起了名为希望的光芒。
他低头看向怀中再次归于平静、只有一丝微弱温热的木盒,又感受着体内那丝由最低贱野草和古怪呼吸法带来的生机。
眼神变得无比复杂。
仇恨、痛苦、恐惧…以及一丝绝处逢生的疯狂和坚定。
他活下来了。
以这种诡异而卑微的方式,在这荒山孤影中,暂时活下来了。
他抱紧木盒,再次蜷缩起来,努力遵循着那原始的呼吸韵律,对抗着无边的黑暗和痛苦。
这一夜,格外漫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