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十点的风裹着桂香钻进落地窗缝时,林晚正抱着膝盖坐在陆星遥的公寓里。茶几上摊着半块没吃完的柠檬蛋糕,是她下午买的——陆星遥说过,他总想起叶知秋举着玻璃罐喊“星遥你看,桂花糖熬好了”的样子,而柠檬蛋糕的酸,像极了那年夏天没酿成的甜。
玄关的钟表刚敲过第十下,钥匙转动锁孔的声音划破沉默。陆星遥裹着一身寒气进来,怀里抱着个藏青色布包,边缘磨得起了毛,像某种被反复摩挲的旧物。他看见林晚,嘴角扯出点疲惫的笑:“等久了?”话没说完,目光就黏在她手里的硬皮本上——那本封皮写着“青川中学天文小组观测记录”的笔记本,正摊在她膝盖上,纸页间飘出淡得几乎闻不见的桂香。
“我……翻了书架。”林晚赶紧把笔记本合上,指尖却还沾着纸页的温度,“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陆星遥摇头,走过来坐下,指尖抚过笔记本的封皮。皮质封面上有个浅淡的牙印,是叶知秋当年咬的——她总说“这样才像我的东西”。他掀开封面,第一页是用蜡笔描的大熊座,旁边歪歪扭扭写着“叶知秋&陆星遥”,末了还画了颗缺角的星星。
“2008年的夏天,蝉鸣得特别响。”他的声音突然沉下去,像掉进了回忆的深潭,“她总拽着我往教学楼顶跑,说要去看她爸爸留下的望远镜。”
记忆里的风一下子涌进来——
那年八月的青川,太阳把柏油路晒得软塌塌的,老槐树的阴凉里,叶知秋扎着高马尾,发梢沾着槐叶,举着把破蒲扇冲他喊:“星遥!王伯的钥匙我偷到了!”她的校服领口敞着,露出里面粉色的T恤,是陆星遥去年送她的生日礼物,洗得发白却还簇新。
老天文台的铁门锈得掉渣,叶知秋把钥匙***拧了半天,“咔嗒”一声响时,她高兴得跳起来:“开了开了!”门后是股潮湿的霉味,却摆着台裹着红绒布的望远镜,镜筒擦得锃亮,像个沉睡的老绅士。叶知秋扑过去掀开绒布,眼睛亮得像星子:“我爸爸说这台能看到织女星的光晕!你快过来!”
陆星遥凑过去时,八月的天空正铺着最浓的黑,织女星挂在头顶,亮得发烫,周围绕着圈淡蓝色的光晕,像裹了层薄纱。叶知秋趴在他肩膀旁边,下巴抵着胳膊笑:“你看,它像不像你上次给我买的蓝莓冰淇淋?”她伸手在镜头上戳了戳,玻璃上立刻多了个淡粉色的指印,“糟糕,我把它弄脏了!”
“没事。”陆星遥从口袋里摸出块眼镜布,轻轻擦掉指印,“你爸爸不会怪你的。”
叶知秋歪着头看他,睫毛上沾着阳光:“那你会怪我吗?”
“不会。”他说,“你就算把望远镜摔了,我也不会怪你。”
那天之后,天文台成了他们的秘密基地。每天放学,叶知秋都会抱着天文袋在老槐树下等他——袋子里装着望远镜、笔记本和半块桂花糕,是她早上从家里偷拿的。他们会在顶楼待到月亮爬上来,看木星的卫星排成串,看牛郎星和织女星隔着银河对望,看流星划过夜空时,叶知秋突然攥住他的手喊:“快许愿!快许愿!”
“我希望天文小组能拿到区里的一等奖!”她闭着眼睛,睫毛抖得像蝴蝶翅膀,“我希望能和星遥一起看遍所有星星!”
陆星遥没告诉她,他的愿望是“叶知秋能活过十八岁”——上周他在叶知秋的书包里翻到了病历,纸页上写着“先天性心脏病,预计存活期至18岁”,钢笔字刺得他眼睛疼。他躲在卫生间里哭了半小时,出来时叶知秋正举着桂花糕问:“你去哪了?糕都凉了!”他赶紧擦掉眼泪,笑着说:“没什么,刚才去帮王伯搬报纸了。”
九月的雨来得突然。那天陆星遥正蹲在医院病房里给奶奶喂粥,手机突然震动——是叶知秋的消息:“星遥,我到后山了!阿婆说流星落在这里,我要捡陨石做标本!”后面跟着张模糊的照片,草叶上沾着雨水,她的马尾辫歪在一边,笑得像朵沾了露的野菊。
“别去!后山在滑坡!”他立刻回消息,手指抖得打错了三个字。可叶知秋的回复只有一条:“没事,我会小心的!”之后就没了动静。
三点整,小棠的电话像颗炸雷:“星遥!后山滑坡了!知秋她……她没出来!”
陆星遥的粥碗“啪”地摔在地上,白瓷砖上的粥渍像摊来不及擦的眼泪。他疯一样往医院外跑,雨水打在脸上,模糊了眼镜片——马路上的车笛、行人的尖叫、便利店的霓虹灯,都成了背景音,他只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像面敲破的鼓:“叶知秋,你别有事,你别有事……”
后山的土路全垮了,***的泥浆顺着山坡流下来,像条愤怒的蛇。搜救队的灯晃得人睁不开眼,陆星遥拽住一个队员的胳膊喊:“她穿粉色T恤!背天文袋!她有心脏病!”队员摇头:“现在太危险——”话没说完,陆星遥已经冲进了雨里。
泥浆没到小腿肚,每走一步都要费尽力气。他喊着“知秋!叶知秋!”喉咙哑得像砂纸,可回应他的只有雨声和泥浆流淌的声音。不知道走了多久,他突然看见灌木丛里露出个粉色衣角——是叶知秋的T恤!他扑过去,指尖刚碰到布料,就被泥浆滑了一跤,膝盖磕在石头上,钻心地疼。
天文袋就躺在衣角旁边,拉链开着,里面的望远镜还在,镜头上的划痕(那是叶知秋上次碰倒水杯划的)还清晰,笔记本湿了一半,最后一页写着歪歪扭扭的字:“星遥,我找到陨石了!它黑得像小煤球,等我回去给你做钥匙扣……”后面的字被雨水泡花了,像星星碎在纸页上。
搜救队找到叶知秋时,已经是三天后。她蜷在半山腰的土堆里,怀里抱着那块黑色的陨石,眼睛闭着,嘴角还带着点笑——像睡着了,像刚看完流星,像下一秒就会睁开眼喊“星遥你看”。她的天文袋里还有半罐桂花,是早上从家里装的,罐子摔裂了,桂花散在泥浆里,香得让人鼻子发酸。
陆星遥蹲在她旁边,把桂花捡起来,装进自己的玻璃罐。他摸了摸她的脸,凉得像块玉,发梢还沾着草屑——那是她跑过后山草丛时粘的。他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盖在她身上,轻声说:“知秋,我们回家。”
风突然卷着桂香扑进来时,林晚正盯着陆星遥手里的玻璃罐——里面装着晒干的桂花,颜色暗黄,却还保留着当年的香气。陆星遥的声音很低,像在说给空气听:“她总说要熬桂花糖,可没来得及。”
林晚翻开笔记本的最后一页,突然发现背面有行铅笔字,被橡皮擦过,却还能看清:“星遥,我知道你翻到了病历。其实我不害怕死,我只是害怕看不到明天的星星,害怕不能和你一起去区里比赛,害怕……你会忘记我。”
她的指尖发抖,把笔记本递给陆星遥。他盯着那行字,瞳孔猛地收缩,眼泪掉在纸页上,晕开了铅笔印,像星星落进了海里。“我以为……我藏得很好。”他的声音哽咽,“我以为她不知道我知道……”
窗外的夜空突然亮了一下——是流星!林晚指着窗外喊:“看!流星!”陆星遥抬头,看见一颗流星划过天际,拖着长长的尾巴,像条闪亮的丝带。他伸手摸了摸桌上的望远镜,镜头上的划痕还在,像叶知秋的指纹。
“知秋,”他轻声说,“今天的星星特别亮。”
风卷着纸页“哗哗”翻动,最后停在某一页——那是幅完整的星图,猎户座的参宿四旁边写着“叶知秋”,参宿七旁边写着“陆星遥”,两颗星之间画着条虚线,像流星划过的痕迹。林晚凑过去,看见星图下方有行小字,是陆星遥的字迹:“她没走,她只是先去星星那里,替我占了个位置。”
凌晨一点,拿起望远镜,调整焦距指向猎户座。镜头里的参宿四和参宿七特别亮,像两颗永不熄灭的灯。林晚听见他轻声说:“你看,它们永远在一起。”
窗外的桂香更浓了,裹着2008年的蝉鸣,裹着叶知秋的笑声,裹着流星划过的痕迹,裹着两个少年的约定——
“星遥,等我变成星星,你要记得看我哦。”
“好,我每天都看。”
“那如果我忘了你怎么办?”
“不会的,”陆星遥望着夜空,“星星会记得一切。”
风掀起星图的边角,两张半片的纸页终于贴合,像那年夏天,叶知秋举着星图喊“星遥你看,我们的星星在一起啦”的样子,像她的马尾辫扫过他手背的温度,像桂花糖没酿成的甜,像所有没说出口的“我喜欢你”,都变成了天上的星,永远亮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