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实破产》文风独树一帜!作品受数万人追捧,主要讲述了冰冷赵德柱陈默的情感故事,喜欢这本的绝对不容错过!简介: 父亲曾骄傲地告诉我,他的工厂养活了两百个家庭。如今,当我站在他的办公室,窗外是讨薪工人的喧嚣。环保罚单数额巨大,银行催款电话日夜不休。父亲指着角落里崭新的自动化生产线,说那是最后的希望。可当生产线启动的
父亲曾骄傲地告诉我,他的工厂养活了两百个家庭。如今,当我站在他的办公室,窗外是讨薪工人的喧嚣。环保罚单数额巨大,银行催款电话日夜不休。父亲指着角落里崭新的自动化生产线,说那是最后的希望。可当生产线启动的瞬间,他倒了下去。我翻遍他的抽屉,只找到两种颜色的药片和一张泛黄照片。照片背后写着:倒闭不可怕,可怕的是人心散了。我决定卖掉工厂还债,却意外发现——
那些围堵工厂的工人,正默默守护着那条生产线。他们告诉我,父亲曾用工厂抵押***,只为支付他们的工资。
窗外,雨声和讨薪的嘶吼声交织成一片混沌的鼓点,沉重地敲打着周天林办公室的玻璃。那些声音穿透厚重的雨帘,带着刺骨的寒意和令人窒息的绝望,一遍遍冲击着我的耳膜。
“周老板!出来给个说法!”
“工钱!我们要工钱!”
“厂子倒了,我们吃什么?!”
周帆——我,周天林的儿子,就站在这片喧嚣的风暴中心,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父亲的办公室巨大而空旷,曾经象征着他奋斗成功的红木办公桌如今落满灰尘,文件散乱,像一片废墟战场。巨大的落地窗外,厂区灰蒙蒙的轮廓在雨中模糊不清,几盏昏黄的路灯下,攒动的人影如同愤怒的鬼魅,摇晃着写有“黑心老板还我血汗钱”的简陋纸牌。雨水顺着玻璃蜿蜒流下,模糊了那些扭曲而焦虑的面孔,却无法稀释那份穿透玻璃、沉甸甸压在我心口的怨愤。
“爸,”我转过身,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外面……顶不住了。”
父亲周天林没有回头。他佝偻着背,站在窗前,像一尊被风雨侵蚀、行将倾颓的石像。他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外套,肩胛骨的位置高高凸起,嶙峋得有些吓人。他浑浊的目光穿透雨幕,死死钉在对面车间角落里——那里,几台崭新的、泛着冰冷金属光泽的机器被巨大的防尘布半遮半掩着,如同蛰伏的钢铁巨兽。那是他孤注一掷押上的“未来”——一条耗资巨大的全自动智能生产线。它沉默着,与窗外沸腾的绝望形成刺眼的对比。
“顶不住?”父亲终于开口,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砾磨过,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疲惫,却又固执得近乎偏执,“顶不住也得顶!”他猛地转过身,脸上沟壑纵横,眼窝深陷,里面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光,“那是厂子最后的血!最后的活路!”他枯瘦的手指指向角落里的机器,剧烈地颤抖着,“看到没?全自动的!只要它转起来……效率翻倍!成本砍半!我们就能……就能喘过这口气!”
他的胸膛剧烈起伏,急促的呼吸声在空旷的办公室里异常刺耳。那眼中疯狂的光芒,像风中残烛最后的挣扎,摇摇欲坠。
办公桌上,几份文件如同催命的符咒,无声地散发着死亡的气息。最上面那份,盖着鲜红的环保局印章,罚款金额后面那一长串零,触目惊心,足以压垮任何侥幸。旁边,财务总监老李递上来的报表,用冰冷精确的数字宣告着资金链彻底断裂的噩耗。电话座机尖锐地响了起来,屏幕上跳动着催命符般的银行信贷部号码,一遍又一遍,锲而不舍,仿佛要将这间办公室里最后一点空气都抽干。
“喘气?”我拿起那份环保罚单,纸张冰冷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心也跟着沉下去,“爸,看看这个!还有银行!他们等不到你的机器转起来!” 我指着窗外,声音无法抑制地拔高,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感到陌生的尖锐,“你看看外面!那是等米下锅的两百个家!不是机器!”
“家?”父亲像是被这个词烫了一下,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瞪着我,那目光锐利得像是要穿透我的皮肉骨骼,直刺进灵魂深处,“没有厂,哪来的家?啊?帆子!你懂个屁!”他猛地挥手,带倒了桌角一个积满灰尘的搪瓷茶杯。“啪嚓”一声脆响,碎片和早已干涸的褐色茶渍四溅开来,如同他此刻支离破碎的信念。他大口喘着气,脸涨得发紫,身体晃了晃,不得不伸手撑住桌面才勉强站稳。那瞬间的爆发耗尽了残存的气力,只剩下沉重的喘息在死寂的办公室里回荡。
绝望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住我的心脏,越收越紧。视线越过父亲剧烈起伏的肩膀,再次落在那几台被防尘布覆盖的机器上。冰冷的钢铁线条,在窗外晦暗天光的映衬下,反射出幽冷的光。这就是他押上一切、甚至不惜透支所有人信任换来的“希望”?它沉默地矗立在那里,更像一个巨大的、讽刺的墓碑。
“爸,”我深吸一口气,空气里弥漫着灰尘、陈旧的纸张和父亲身上浓重的药味混合的怪异气息,“我们……我们得面对现实。也许……也许该想想退路了。” 后面的话堵在喉咙里,异常艰难,“比如……破产清算……”
“放屁!” 父亲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困兽,喉咙里发出一声嘶哑的咆哮。他猛地挺直了那佝偻的背脊,眼中那点疯狂的光芒骤然炸开,亮得惊人,却又带着一种末路穷途的决绝。“退路?老子这辈子就没走过退路!”他不再看我,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或者说,是走向了某种宿命的终点。他踉跄着,脚步虚浮却异常坚定地冲向办公室门口,一把拉开了沉重的木门。
门外走廊冰冷的空气裹挟着更清晰的雨声和工人们愤怒的呼喊,猛地灌了进来。
“老周!你总算出来了!”
“周老板,工钱怎么说?孩子等着交学费啊!”
“厂子到底还开不开?给句痛快话!”
父亲的身影在门口顿了顿,他没有回答任何质问,只是猛地抬手,指向车间方向,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出声,那声音盖过了所有的喧嚣,带着一种令人心惊的破釜沉舟:
“都听着!最后的希望——就在车间!跟我来!看着它——转起来!”
吼完这一句,他不再停留,也不理会身后瞬间爆发的更大声浪,跌跌撞撞却又带着一股近乎悲壮的狠劲,径直朝着对面车间的方向冲去。雨点打湿了他花白的头发,贴在额角,那背影在昏暗的光线下,单薄得像一张随时会被狂风撕裂的纸。
我的心在胸腔里狂跳,一种极其不祥的预感像冰水一样兜头浇下,瞬间冻结了四肢百骸。“爸!”我大喊一声,顾不上外面混乱的人群,拔腿追了出去。
冰冷的雨水瞬间打湿了我的头发和外套。父亲的身影在湿滑的水泥地上踉跄前行,穿过混乱的人群缝隙,目标明确地冲向那间存放着生产线的车间。工人们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和那声嘶吼震住了片刻,随即爆发出更大的骚动和疑问,有人试图阻拦,有人跟着往前涌。
“老周!你干什么去?”
“那堆废铁?它能变出钱来?”
“拦住他!别让他跑了!”
混乱中,我奋力拨开挡在前面的人,雨水和汗水糊住了眼睛。父亲已经冲到了车间巨大的卷帘门前。他不知哪来的力气,猛地拉起了沉重的门闩,伴随着刺耳的金属摩擦声,卷帘门被向上推起一截。他矮身钻了进去。
我紧随其后,冲进空旷冰冷的车间。巨大的空间里弥漫着机油和灰尘的味道。角落那几台覆盖着灰色防尘布的设备,此刻像等待被唤醒的沉默巨兽。
父亲站在主控台前,佝偻的身影在巨大的机器面前显得异常渺小。他没有丝毫犹豫,甚至没有去掀开防尘布,枯枝般的手指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狠狠地、重重地按下了控制面板上一个醒目的绿色启动按钮!
“嗡——滋——”
一声沉闷的电流声骤然响起,如同巨兽从沉睡中发出第一声低吼。紧接着,是齿轮啮合、链条拉紧、轴承转动发出的刺耳摩擦声!覆盖在机器上的防尘布剧烈地抖动起来,仿佛下面有什么东西正在痛苦地苏醒、挣扎!冰冷的金属在巨大的应力下呻吟、震颤!
“动了!它动了!” 父亲猛地回过头,脸上爆发出一种近乎狂喜的光芒,那光芒瞬间照亮了他枯槁的面容,像是濒死之人看到了神迹。他张开嘴,似乎想说什么,想大笑,想宣告他的胜利……
然而,那笑容只凝固了一瞬。
他眼中的光芒如同被疾风吹灭的烛火,骤然熄灭。狂喜被一种极致的、无法言喻的痛苦瞬间取代。他脸上的肌肉剧烈地抽搐起来,像是承受着某种无形的、来自地狱的酷刑。那只按在启动按钮上的手,青筋暴突,指节因用力而惨白,此刻却像被抽走了所有筋骨,软软地、无力地滑落下来。
他整个人,如同一座被瞬间抽空了所有沙石的沙雕,无声无息地、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爸——!!!”
我的嘶吼声撕裂了车间里刺耳的机器轰鸣。时间仿佛在那一刻凝固、拉长。我眼睁睁看着他倒下的轨迹,身体却像被无形的绳索捆缚,动弹不得。世界的声音消失了,只剩下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的巨响,震得耳膜嗡嗡作响。
当我终于冲破那无形的桎梏,扑到他身边时,冰冷的混凝土地面已经承接了他毫无生气的身体。他仰面躺着,眼睛还大大地睁着,空洞地望着车间高耸、布满灰尘和管线的屋顶,那里面映不出任何光亮,只有一片死寂的灰暗。雨水打湿的头发凌乱地贴在额角,更添几分凄楚。
“爸!爸!”我跪倒在地,双手颤抖着捧起他冰冷沉重的头,徒劳地呼唤。指尖触碰到他颈侧,一片死寂,没有半点搏动。车间里,那条刚刚被强行唤醒的生产线还在发出单调、固执的嗡鸣,像一个巨大的、冷酷的背景音,嘲弄着眼前的一切。
“周老板!周老板你怎么了?”几个跟着冲进来的老工人也围了上来,脸上写满了惊恐和难以置信。
“快!快叫救护车!”有人嘶声喊着。
混乱的脚步声,焦急的呼喊声,机器的嗡鸣声……所有声音交织在一起,冲击着我的耳膜,却又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模糊而遥远。我跪在冰冷的地上,抱着父亲尚有余温却已毫无生机的身体,巨大的、冰冷的空洞感从心底蔓延开来,瞬间吞噬了所有的知觉和思考能力。世界一片灰白。
父亲的遗体被救护车带走了,带着一种程序化的冰冷。混乱暂时平息,工人们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震慑,围在厂区门口,沉默着,脸上交织着茫然、悲伤和更深的不安。
我独自一人,拖着灌了铅的双腿,回到那间巨大而空荡的办公室。门在身后沉重地关上,隔绝了外面世界的风雨和低语。死寂瞬间包裹了我,浓得化不开。空气中还残留着父亲的气息——浓重的烟草味,苦涩的药味,还有一种属于旧式工厂的、机油和汗水混合的、难以言喻的味道。
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那个厚重的红木办公桌最底层的抽屉上。那是父亲的“堡垒”,他从不允许别人碰触,里面锁着他经营这家工厂二十多年所有的秘密、挣扎和……软弱?
钥匙就在他外套口袋里,我找到了它。冰冷的金属***锁孔,轻轻转动,发出“咔哒”一声轻响,在这死寂的空间里格外清晰。拉开抽屉,一股陈旧纸张和樟脑丸混合的气味扑面而来。
抽屉里很空。
没有预想中的账本、合同、***。
只有两样东西。
左边,是一个普通的、没有任何标记的白色小药瓶。我拧开盖子,里面是半瓶小小的、圆形的白色药片,散发着一种淡淡的、难以形容的化学气味。右边,是一个同样普通的深蓝色小药瓶,里面装着的是蓝色的、椭圆形的药片。两种药,颜色分明,静静地躺在那里,像某种冰冷的、无声的审判。它们是什么?止痛的?安眠的?还是……更绝望的东西?我握着冰凉的药瓶,指尖的触感仿佛被灼伤。
药瓶下面,压着一张边缘已经磨损、泛着陈年旧报纸般暗***的照片。我拿起它,指尖能感受到相纸的粗粝质感。
照片上,是二十多年前的厂区大门。远不如现在气派,甚至有些简陋。年轻的父亲站在中间,穿着崭新的工装,头发乌黑浓密,笑容灿烂,充满了那个年代特有的、蓬勃向上的朝气和希望。他左右和身后簇拥着一大群人,都是厂里最早的工人,一张张同样年轻、质朴的脸,对着镜头,笑得毫无阴霾,眼睛里闪着光。照片的背景是刚建成的、略显粗糙的厂房,门口挂着一条红底黄字的横幅,字迹有些模糊,但依稀能辨认:“同心协力,共创辉煌!”
照片的背面,是父亲的字迹。那笔迹苍劲有力,带着他特有的、不容置疑的果断,墨水却因为年代久远而微微晕开。上面写着:
“帆子,记住:厂子倒了,机器废了,都不算真败。真败了,是人心散了架。爹这一辈子,最怕的,就是这个。”
纸上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根烧红的针,狠狠扎进我的眼底,烫得生疼。指尖抚过那微微晕开的墨迹,仿佛还能感受到书写时倾注其中的滚烫温度与沉重分量。窗外,雨不知何时停了,天色是压抑的铅灰。工人们低沉的议论声像沉闷的潮水,隔着厚重的玻璃门隐隐传来。人心散了架……父亲最后的目光,是看着这间他视为生命的厂子?还是看着窗外那些他口中“散了架”的人?
“散了架……” 我低声重复着,声音沙哑得不像自己。一种比悲痛更尖锐、更沉重的酸楚猛地攫住了心脏,痛得我几乎弯下腰。他押上所有,甚至自己的命,去赌那条冰冷的机器能重新“聚拢”人心?多么荒谬,又多么……父亲式的固执。
“咚!咚!咚!”
办公室的门被敲响了,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不是之前愤怒的砸门,却更让人心头一紧。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头的哽咽,将照片和药瓶紧紧攥在手心,硌得掌心生疼。走过去,拉开了门。
门外站着三个人。都是厂里的老面孔。
打头的是赵德柱,钳工班的老班长,五十多岁,身材敦实,一张方正的国字脸此刻刻满了疲惫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凝重。他穿着那身洗得发白、沾着点点油污的蓝色工装,袖口磨得起了毛边。他身后跟着瘦高的电工刘明,头发花白,背微微佝偻着,手里还习惯性地捏着一把螺丝刀。再后面是仓库保管员李大姐,眼睛红肿,显然是哭过。
“周帆……” 赵德柱的声音粗粝沙哑,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眼神躲闪了一下,似乎不知该如何开口。他搓了搓那双布满老茧、指缝里嵌着洗不净油污的大手,终于抬起头,目光越过我,投向办公室深处,那视线沉重得仿佛有千斤重担。
“周帆,”他又叫了一声,声音更低了些,带着一种近乎哀求的艰难,“你……能不能……带我们去看看……看看那条新线?”
这个请求完全出乎意料。我愣住了,下意识地反问:“看它?那条生产线?” 父亲刚刚就倒在那台机器面前,他们的愤怒不久前还指向它,认为是它吸干了厂里的血。
“嗯。” 赵德柱重重地点了点头,旁边刘明和李大姐也跟着点头,脸上是同样的迫切和一种难以形容的复杂情绪,悲伤中混杂着一种奇异的、小心翼翼的守护意味。
“周帆,”李大姐抹了一下眼角,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急切地补充道,“我们……我们不是要找麻烦。真的不是!我们就是想……就是想看看它。老周他……他为了这玩意儿……” 她说不下去了,别过脸去,肩膀微微耸动。
疑惑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上来,但看着他们脸上那绝非作伪的沉重和恳切,我沉默了几秒,最终还是侧过身:“……进来吧。”
我带着他们,穿过空荡死寂的厂区走廊。雨水冲刷过的水泥地面湿漉漉的,反射着灰白的天光。脚步声在空旷中回荡,显得格外清晰。再次推开那间车间沉重的门,冰冷的空气混杂着淡淡的机油和金属气息扑面而来。
那条崭新的生产线依旧矗立在角落,巨大的防尘布在刚才的强行启动中滑落了大半,露出里面铮亮、复杂、泛着冷硬金属光泽的机身。它静静地停在那里,像一个沉默的钢铁巨人。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电流和金属摩擦的微弱气味,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父亲的绝望气息。
赵德柱他们三人几乎是屏着呼吸走进去的,脚步放得极轻,仿佛怕惊扰了什么。他们的目光第一时间就投向了那台冰冷的机器,眼神复杂得难以描述——有悲伤,有敬畏,还有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这完全不是看一堆“废铁”或者“祸根”的眼神。
“就是它……” 赵德柱喃喃自语,走到巨大的主机面前,伸出手,粗糙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极其轻柔地拂过冰冷的金属外壳,像是在触碰一件稀世珍宝,又像是在触碰一个易碎的梦。他沿着机器的边缘缓慢地走着,目光仔细地扫过每一个接口,每一处铭牌,像是在进行一场无声的检阅。
刘明则直接蹲下身,凑近了机器底部的控制箱和复杂的线缆管路,眉头紧锁,眼神锐利如鹰隼,仔细地查看着那些崭新的、泛着光泽的接口和线路。李大姐站在稍远一点的地方,双手交叠在身前,默默地看着,眼圈又开始泛红,嘴唇微微翕动,无声地念着什么。
车间里一片死寂,只有他们三人轻微的脚步声和呼吸声。这种沉默的“守护”姿态,与之前厂门口的喧嚣愤怒形成了撕裂般的对比。我站在门口,看着这诡异而沉重的一幕,心中的疑云越来越浓,几乎要凝结成实质。
“赵叔,”我忍不住开口,声音在空旷的车间里显得有些突兀,“你们到底……在看什么?这条线……” 我顿住了,后面的话说不出口。父亲的血,似乎还残留在冰冷的金属上。
赵德柱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他背对着我,那只抚摸机器的手停在了半空,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他沉默了足足有十几秒,整个车间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终于,他像是下定了极大的决心,肩膀垮塌下来,缓缓地、极其艰难地转过身。那张饱经风霜的国字脸上,每一道深刻的皱纹里都嵌满了痛苦和一种被逼到绝境的窘迫。
“周帆……” 他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吐得异常艰难,“老周他……他最后那笔钱……不是买这机器的钱。”
我的心猛地一沉,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什么?”
“那笔钱……” 赵德柱深吸一口气,仿佛要汲取所有的勇气,浑浊的眼睛里泛起一层水光,声音带着一种压抑的哽咽,“是……是给我们……发工资的钱!”
“轰——”的一声,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我脑海里炸开了。
赵德柱的声音带着一种被撕裂的痛苦,继续在冰冷的车间里回荡:“环保罚单下来……银行翻脸不认人,直接断了贷……账上早就空了!连买原料的钱都挤不出来!上个月……上上个月的工资,都还欠着……”
他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机器冰冷的棱角,指关节泛着青白:“老周他……他把自己住的房子押了!押给了……押给了城西那个姓高的!你知道那姓高的是个什么东西!吃人不吐骨头啊!” 赵德柱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愤怒和后怕,“就为了……为了先把我们这群老家伙的工资给结了!让大家伙儿……让大家伙儿能过个年!能给孩子把学费交上!”
旁边的刘明猛地抬起头,眼眶通红,接口道,声音沙哑:“他跟我们说……说厂子缓过来了!说马上有大订单!说这钱是客户预付的款子!让我们安心拿着……安心过年!” 他狠狠抹了一把脸,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悔恨,“我们……我们他妈的就真信了!拿着那钱……心里还想着,老周有本事,厂子有救了……”
李大姐已经泣不成声,肩膀剧烈地抖动着:“那天……那天发完钱,老周一个人……一个人在这车间里,对着这台他借钱买来的机器……坐了大半宿……我早上来开门……看他眼睛都是红的……”
赵德柱猛地一拳砸在冰冷的机器外壳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在死寂的车间里格外刺耳。他痛苦地佝偻下腰,像是承受不住这巨大的重量:
“这机器……这该死的机器!是他最后……最后一点念想了!他跟我们说……只要这玩意儿转起来……厂子就能活!大家伙儿就还有指望!他把房子押给***……换来的工资……骗我们是货款……就为了……就为了让我们心里那点‘指望’别散!别散啊!”
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我,泪水终于不受控制地滚落下来,混着脸上的灰尘和油污,冲刷出两道狼狈的痕迹:
“周帆!他怕!他怕的不是厂子倒了!他怕的是……他怕的是我们这些人……心凉了!心散了!再也没人信他了!再也没人信这个厂子还能好了!” 他指着那台沉默的钢铁巨兽,手指因为激动而剧烈颤抖,“这玩意儿……它转不转得起来……能不能救厂……他可能自己都不知道!但他得让大家信!他得让大家心里那点热乎气儿……别灭!”
赵德柱的声音如同濒死的野兽最后的哀嚎,在空旷冰冷的车间里横冲直撞,每一个字都像带着倒钩的鞭子,狠狠抽打在我的灵魂上。我站在原地,如同被无形的巨锤击中,五脏六腑都错了位,翻搅着一种无法言喻的剧痛和酸楚。掌心里,那张泛黄的旧照片和冰冷的药瓶仿佛变成了烧红的烙铁,灼得我皮开肉绽。
原来如此。
原来他抽屉里那两种颜色的药片,是用来对抗这足以压垮脊梁的绝望和欺骗带来的、永无止境的自我鞭笞。原来他最后孤注一掷按下启动按钮时,眼中那狂喜的光芒,并非源于对机器本身的信心,而是源于一种近乎悲壮的、绝望的祈盼——祈盼这机器的轰鸣,能成为维系那脆弱“人心”的最后一道符咒,哪怕只是片刻的幻影。
他押上的,从来就不是冰冷的机器。他押上的,是血肉,是房子,是仅存的信用,是他自己这条命!去赌一个虚无缥缈的“人心不散”!
“周帆……” 赵德柱的声音将我拉回这残酷的现实。他胡乱地用袖子擦了一把脸,留下更深的污迹,那双被泪水冲刷过的眼睛,此刻却透出一种异常清晰、带着孤注一掷意味的决绝,紧紧盯着我。
“我们几个老家伙……厚着脸皮来,不是来求你可怜,也不是来逼你。” 他挺直了那被生活压弯的脊背,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砸在冰冷的地面上,“我们……我们懂技术!老刘懂电,我懂机械,老李懂物料流程!我们……” 他顿了一下,仿佛要凝聚起全身的力气,声音带着一种近乎卑微的恳求,却又异常坚定,“我们想试试!能不能……能不能让这台机器……真转起来!老周他……他最后念着的,就是这个!他拿命押上的……就是这个念想!”
他布满厚茧的手,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重重地拍在那冰冷坚硬的钢铁外壳上,发出沉闷的回响。
“这机器,是他的念想,”赵德柱的声音在巨大的车间里回荡,带着金属般的铿锵,“也是我们这些老骨头……最后一点不甘心!我们得……让它活过来!得让老周……走得明白!”
刘明和李大姐站在他身后,用力地点着头,脸上泪痕未干,眼神却同样燃烧着一种近乎悲壮的火焰。那火焰微弱,却固执地在冰冷的钢铁丛林里跳跃着。
窗外的天光,不知何时悄然刺破了浓重的铅云。一道狭窄却异常锐利的光束,如同金色的利剑,穿透高高的、布满灰尘的车间天窗,斜斜地投射下来。光柱中,无数尘埃如同微小的精灵,在凝固的空气里无声地狂舞。
那道光,不偏不倚,正好落在那台沉默的、代表着父亲最后执念的钢铁巨兽身上。
冰冷的金属外壳,瞬间被染上了一层流动的、温暖的金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