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驿丞的效率高得惊人。
不到一刻钟,两个驿卒就抬着一桶热水进来。
后面还跟着两个妇人,抱着崭新的被褥和一盆烧得正旺的炭火。
发霉的稻草被清走了,换上了干净的干草。
床板也被擦得干干净净。
之前那个又湿又冷的房间,一下子变得温暖起来。
我娘的咳嗽声,都小了许多。
裴锦看着这一切,眼神复杂。
他看看我,又看看那些忙碌的驿卒,嘴巴动了动,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我知道他想问什么。
他想问,为什么我不早点把这些话说出来。
为什么要等到我们受尽了屈辱,才开始反击。
我没法跟他解释。
狮子搏兔,亦用全力。
在没有摸清对方的底细之前,轻易亮出自己的底牌,是愚蠢的。
张驿丞这种人,欺软怕硬。
你越是软弱,他越是嚣张。
你必须一次性把他打怕,打服,打到他再也不敢有任何小心思。
过了一会儿,饭菜也送来了。
四菜一汤。
白米饭,冒着热气。
红烧肉,炖得软烂。
还有一盘清炒的时蔬和一碗鸡蛋羹。
汤是菌菇鸡汤,香气扑鼻。
跟我刚刚背的《大周驿递条例》里的标准,分毫不差。
甚至,还有过之。
张驿丞亲自端着托盘,脸上堆满了谄媚的笑。
他不敢进屋,就站在门口,点头哈腰。
“小……**,您看……还合胃口吗?”
他连对我的称呼都变了。
从“小丫头片子”,变成了“**”。
我没看他。
我扶着我娘坐到桌边,给她盛了一碗鸡汤。
“娘,喝点热的。”
我娘捧着碗,手还在抖。
她看着满桌的饭菜,眼泪又下来了。
“絮儿,我们……”
“娘,快吃吧,菜要凉了。”我打断她。
我不想让她想太多。
有些事,她不知道,反而更好。
我给裴锦也盛了一碗饭。
“吃。”
裴锦看着我,端起碗,大口大口地扒着饭。
他吃得很快,像是要把这几天受的委屈,都一起吞进肚子里。
吃着吃着,他的眼眶也红了。
一顿饭,吃得沉默又压抑。
张驿丞一直站在门口,像个木桩子。
我们不说话,他也不敢走。
等我们吃完了,他才小心翼翼地走进来收拾碗筷。
他弯着腰,走路都踮着脚,生怕弄出一点声音。
就在他要退出去的时候,我开口了。
“张驿丞,等一下。”
他浑身一僵,猛地回头。
“小……**还有什么吩咐?”
我看着他。
“我还有件事,想跟你打听一下。”
“不敢不敢,**您说,小的知无不言。”
我放下手里的茶杯,杯子和桌面碰撞,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
“我问你。”
“兵部职方清吏司的郎中,唐大人,你可认得?”
职方清吏司。
掌天下舆图、军制、城防、关禁、驿站之政令。
简单来说,就是所有驿站的顶头上司。
而那个郎中,就是这个司的一把手。
张驿丞的冷汗,刷地一下就下来了。
他比刚刚听到户部和都察院的时候,还要害怕。
因为前面那些,离他都太远。
都察院的御史,不会没事跑到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来。
户部的账本核查,也是一年一次。
他有足够的时间去做假账来应付。
但是,兵部职方清吏司,那是能直接决定他生死的地方。
那位郎中大人,只需要一句话,就能让他卷铺盖滚蛋。
“唐……唐大人……”
张驿丞的嘴唇都在哆嗦。
“小的……小的不认得……小的官职低微,哪……哪里有机会见得到唐大人那样的天官……”
我笑了。
“你不认得他,很正常。”
“但他,应该认得我爹。”
我站起身,走到他面前。
我比他矮一个头,但我看着他的时候,他却在不停地往后缩。
“我爹还在位的时候,唐大人,当时还只是兵部的一个小小主事。”
“因为得罪了上官,被派去守皇陵,一守就是三年。”
“是他家夫人,哭着到我们府门口,求我爹救救他。”
“我爹看他是个有才干的,就动了点关系,把他从皇陵调了回来。又一步一步,把他提拔到今天这个位置。”
我说的这些,都是陈年旧事。
京城里,知道的人都很少。
但每一件,都是真的。
张驿丞的脸,已经白得像一张纸。
他扑通一声,又跪下了。
这一次,跪得比刚才还彻底。
整个上半身都趴在了地上。
“小……不,姑奶奶!我有眼不识泰山!我不是人!我该死!”
他开始自己扇自己的耳光。
“啪!啪!啪!”
声音又响又脆。
裴锦看得目瞪口呆。
我娘吓得躲到了我身后。
我静静地看着他。
等他自己打累了,停下来,我才缓缓开口。
“张驿丞,你不用这样。”
“我跟你说这些,不是为了让你害怕。”
“我只是想告诉你一件事。”
我蹲下身,和他平视。
“我爹,虽然倒了。但他在朝中二十年,受过他恩惠的人,不在少数。”
“这些人,现在或许不敢明着帮我们。但如果只是想收拾你一个小小的驿丞……”
我没有把话说完。
但我知道,他懂。
他懂我的意思。
就像一头大象,就算死了,它的骨头,也比一只蚂蚁要重。
我们裴家,就是那头死了的大象。
而他,就是那只不知死活的蚂蚁。
他想踩我们一脚。
却不知道,只要我们稍微动一动,就能把他碾得粉身碎骨。
“姑奶奶,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他开始磕头,把地板撞得咚咚响。
“求您大人有大量,把我当个屁,给放了吧!”
“我再也不敢了!我给您当牛做马!”
看着他这副丑态,我心里没有一点报复的**。
只觉得可悲,又可笑。
这就是人性。
畏威而不怀德。
我站起身,不再看他。
“起来吧。”
“把这里收拾干净。”
“然后,给我们准备一辆好点的马车。要结实,要宽敞,里面铺上厚厚的垫子。”
“再准备一些干粮和水,要够我们吃十天的。”
“明天一早,我们就走。”
我的语气,平静得像是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张驿丞如蒙大赦。
他从地上一骨碌爬起来,连连点头。
“是!是!小的马上去办!一定办得妥妥当当!”
说完,他连滚带爬地跑了出去。
屋子里,又恢复了安静。
裴锦走到我身边。
“姐,那个唐大人……真的会帮我们吗?”
我摇了摇头。
“不会。”
裴锦愣住了。
“那……那你刚才……”
“我只是吓唬他的。”
我说。
“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
“我爹在的时候,唐大人或许会感恩戴德。现在我爹倒了,他不落井下石,就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了。”
“指望他冒着得罪新贵的风险来帮我们,不可能。”
这就是官场。
人走,茶就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