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透过厚重的丝绒窗帘缝隙,在深色胡桃木地板上投下一道细长的光带。尘埃在光柱中无声飞舞,偌大的别墅安静得能听见中央空调低沉的嗡鸣。
苏晚已经醒了两个小时。
她穿着简单的棉质家居服,未施粉黛,正跪在客厅的地毯上,仔细擦拭着摆放在角落的一个仿古多宝阁。阁子上陈列的不是古董珍玩,而是一些造型奇特的工具:不同型号的镊子、细毛刷、小刮刀、放大镜,还有几卷特制的纸张和颜料盒。它们被摆放得整整齐齐,却蒙着一层薄薄的灰尘,显出一丝被遗忘的寂寥。
她的动作轻柔而专注,仿佛对待的不是工具,而是易碎的珍宝。但当她的指尖拂过一把特制的竹启子时,动作微微一顿,眼神有瞬间的恍惚。这把启子,曾在她手中灵活翻转,一点点揭开沉睡百年的古籍书页。
那仿佛是上辈子的事了。
将最后一点灰尘拭去,她站起身,目光扫过这间装修精美却毫无生活气息的客厅。这里是顾宸设计的,曾登上家居杂志,被赞誉为“理性与美学的完美结合”。极简的线条,冷感的色调,昂贵的艺术品——一切都符合一位顶尖建筑师的审美,却唯独不像一个家。
她走向厨房,开始准备早餐。全麦面包,低脂牛奶,水煮蛋,一份水果沙拉。精确得像实验室的配比,因为顾宸对摄入热量有严格的要求。她自己的那份,则几乎没动。
七点三十分,楼梯上传来脚步声。顾宸穿着一丝不苟的深色西装下楼,手里拿着平板电脑,屏幕上显示着今天的日程安排。他径直走到餐桌前坐下,拿起报纸,目光快速扫过头版——关于他昨晚获奖的报道果然占据了大幅版面。
“今天的颁奖礼后续通稿,林助理已经发到你邮箱了,你有空看一下。”他咬了一口面包,眼睛仍未离***板,“下午三点和瑞科集团的视频会议很重要,别忘了提醒林助理把最新的结构图提前发过去。”
苏晚轻轻“嗯”了一声,将温好的牛***到他手边。她不需要提醒林助理,这些事一向是她直接经手。顾宸似乎也习惯了她的沉默和高效,从未想过这些琐事是如何无缝嵌入他的工作流程的。
他快速吃完早餐,拿起公文包准备出门。走到门口时,他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停下脚步回头:“对了,我书房里那本普利兹克奖作品集,棕皮精装那本,你帮我找出来,今天下午的会议可能要用到。”
门轻轻合上,引擎声远去,别墅再次陷入巨大的寂静。
苏晚站在原地,许久,才缓缓吐出一口气。她转身走上二楼,推开书房的门。这是一间充满男性气息的房间,巨大的书架上塞满了建筑类书籍和模型,空气里弥漫着雪松香薰和旧纸张的味道。
她熟练地走向靠里的一个书架,目光搜寻着。很快,她找到了那本厚重的作品集。当她试图将它抽出来时,旁边几本稍薄的册子被带落在地。
她弯腰去捡,动作却在指尖触碰到其中一本蓝色绒面封皮的册子时,猛地僵住。
那是一本获奖证书集。她自己的。
轻轻翻开,纸张已经微微泛黄。里面精心收集着她年少时获得的所有荣誉:全国青年文物修复技艺大赛一等奖、文化遗产保护创新奖……每一张证书都代表着她曾经的热爱、汗水与锋芒。
证书集的最后一页,夹着一张微微褪色的照片。照片上,刚满二十岁的苏晚穿着实习服,正坐在工作台前,对着一幅破损的古画全神贯注。眼神明亮,嘴角带着自信而专注的微笑,整个人像是在发光。
那光芒,刺得她眼睛生疼。
“砰”的一声轻响,证书集从她颤抖的手中滑落,再次掉在地上。她仿佛被抽干了力气,背靠着冰冷的书架,缓缓滑坐到地板上。
尘埃在光柱中飞舞,如同她那些被遗落在时光里的梦想。
就在这时,楼下门铃响了。
来访的是陈老师。老人穿着中式褂子,精神矍铄,手里拎着一盒上好宣纸。
“给小晚的,”他笑着将纸递过来,“上次看你练字,纸快用完了吧。”
苏晚引他进屋,泡上来。陈老师品着茶,目光却不着痕迹地扫过这间华丽却冰冷的房子,最后落在苏晚略显苍白的脸上。
“顾宸呢?又去工作室了?”
“嗯,刚走。”
“这小子,拿了奖怕是更找不着北了。”陈老师摇摇头,放下茶杯,语气随意地问:“对了,小晚,你最近还在临帖吗?上次看你写的《灵飞经》,那股子静气,难得。”
“偶尔写写,打发时间。”苏晚垂下眼睫,轻声回答。
“打发时间?”陈老师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呵呵一笑,随即又叹了口气,“小晚啊,你这‘偶尔写写’,比现在很多号称专家的人强多了。可惜了啊……”
他的目光变得深远,像是透过她,看到了别的什么:“你这双手,这双眼,这份心性,天生就是吃修复这碗饭的。记得你大学那会儿,在库房发现那幅几乎烂成渣的明代山水时,眼睛亮得跟什么似的。连着熬了几个通宵,硬是把它从鬼门关拉回来了。那份报告,现在还是系里的范本。”
苏晚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那些埋在故纸堆里、与沉默文物对话的日子,那些被矿物颜料和古老墨香包围的日夜,此刻清晰得令人心悸。
“老师,都过去了。”她声音干涩。
“过去了吗?”陈老师深深地看着她,忽然压低声音,“我最近听说,古籍馆那边有个大项目,牵头的是我的老伙计。他们库房里清理出一批受损严重的宋元刻本,急需有能力的专家牵头做修复方案……这可是难得的机会。”
苏晚的心猛地一跳,像被什么东西烫了一下。她抬起头,对上陈老师意味深长的目光。
就在这时,顾宸的书房里有电话铃声隐约传来——那是他的工作专线。苏晚像是被从一场迷梦中惊醒,倏地站起身:“老师,您坐一下,我去接个电话。”
是工作室的林助理,语气焦急地询问一份国外事务所的联络方式,只有苏晚这里才有备份。她熟练地找出号***过去,处理完再回到客厅时,脸上那瞬间的波动已消失不见,又恢复了平日的静默。
陈老师看着她,没再继续之前的话题,只是闲聊了几句,便起身告辞。
送他到门口时,老人脚步顿了顿,仿佛不经意般,从袖袋里滑出一个牛皮纸文件袋,迅速塞进苏晚手里。
“人老了,就爱啰嗦些旧事。”他拍拍她的手背,声音压得更低,“这东西,我一个老头子留着也没用,你闲着也是闲着,随便看看吧。看完了,烧了也行,扔了也行。”
说完,他不等苏晚反应,便拄着拐杖,慢悠悠地走进了电梯。
苏晚关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心跳如鼓。她慢慢打开文件袋,里面没有只言片语,只有一份装订整齐的招标文件封面——
《国家级珍贵古籍修复项目(第一期)方案征集及专家评审邀请函》。
她的指尖瞬间冰凉,又迅速滚烫起来。
就在这时,她的私人手机突兀地响了起来,屏幕上跳动着“妈妈”两个字。一种不好的预感瞬间攫住了她。
她深吸一口气,接通电话。电话那头传来母亲虚弱而焦急的声音,伴随着压抑的咳嗽声:“晚晚……我、我心脏不舒服,刚叫了救护车……”
手机和那份沉重的邀请函,同时从苏晚骤然失力的手中滑落,“啪”地一声,掉在冰冷的光洁地板上。
窗外阳光正好,却仿佛照不进这一室的骤然凝滞的空气。尘埃依旧在光柱中飞舞,盘旋在那份象征着过去荣耀的证书集、那份预示着未来可能的邀请函,以及那部显示着家中急事的手机之上。
苏晚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仿佛被这三重突如其来的重量,钉在了命运的十字路口。
3
医院走廊里的消毒水气味浓得化不开,混杂着某种若有似无的衰败感,钻进鼻腔,沉入肺腑。日光灯管发出苍***冷的光,照在光洁如镜却冰冷彻骨的地砖上,将凌晨时分空旷的走廊映衬得如同没有尽头的隧道。
苏晚靠在重症监护室外的墙壁上,身上还是那件从家里匆忙套上的单薄毛衣。母亲突发心梗被送进医院,已经过去了整整一夜。危险期还未度过,老人家在里面与死神搏斗,而她守在外面,像一尊被抽空了魂灵的雕塑。
手机屏幕在昏暗的光线下亮起,又暗下。她无意识地***,屏幕上是各种关于昨晚金矩奖颁奖礼的报道。闪光灯、奖杯、顾宸意气风发的笑脸……那个璀璨喧嚣的世界,与眼前这片充斥着死亡威胁和冰冷仪器的纯白空间,割裂得如同两个平行宇宙。
指尖一顿,一条带着“爆”字标签的热搜词条猛地撞入眼帘——**顾宸获奖忽略娇妻**
配图是她再熟悉不过的场景:流光溢彩的宴会厅角落,她独自伫立,侧影单薄落寞,而远景虚化的焦点里,是顾宸正与那位明艳的女代表相谈甚欢,两人姿态看起来近乎亲密。
评论区早已炸开了锅。
“哇,领奖都不带感谢老婆的?”
“苏晚看起来好可怜啊,像个背景板。”
“这位太太是不是太玻璃心了?明显是在谈工作啊。”
“楼上别洗了,谈工作需要贴那么近?顾宸眼神都快拉丝了。”
“门当户对?我看是商业联姻吧,各玩各的。”
“心疼美女姐姐,长得好看又有气质,干嘛受这种气?”
“听说她以前也是搞艺术的?怎么结婚后就查无此人了?”
“肯定是当全职太太了呗,啧,失去自我了吧。”
一条条或怜悯、或嘲讽、或恶意揣测的评论,像无数根细密的针,隔着屏幕扎进她的眼睛。她感到一种冰凉的屈辱,从脚底慢慢爬上脊背。她不是明星,却被迫站在舆论的聚光灯下,被陌生人肆意解剖评点,而那个她名义上的丈夫,此刻又在哪里?
她甚至能想象出顾宸看到这条热搜时的反应。他大概会皱起他好看的眉毛,第一时间考虑的不是她的感受,而是这条负面新闻会对他的公众形象、对他的工作室产生何种影响。他会立刻吩咐林助理:“联系平台,尽快压下去。”
至于她是否难过,是否需要一句解释或安慰,从来不在他的优先列表里。
喉咙里涌上一股酸涩的苦意,她猛地锁屏,将手机扔回包里,仿佛那是什么烫手的烙铁。她需要透口气。
走到消防通道的窗口,推开一丝缝隙,深秋的冷风灌进来,让她打了个寒颤。楼下是医院的小花园,几个穿着病号服的老人正在晒太阳,步履蹒跚,却有种挣扎求生的顽强。
她的手下意识地摸到包里那个坚硬的文件袋边缘。陈老师给的那份招标邀请函,像一块沉甸甸的磁石,散发着微弱却执拗的吸引力。
宋元刻本……大规模修复……专家牵头……
这些词汇在她脑中盘旋,带着久违的、令人心悸的温度。曾几何时,她的整个世界就是由这些术语构成的。在恒温恒湿的修复室里,对着跨越千年的纸张和墨迹,她可以忘记时间,忘记一切,全身心地投入一场与古人无声的对话。那种极致的专注和修复完成后巨大的成就感,是任何奖项和赞誉都无法比拟的。
那份被她尘封的渴望,在母亲病倒的恐慌和网络暴力的屈辱双重夹击下,竟顽强地探出头来。
她是不是……真的可以试试?
哪怕只是为了给自己找一个喘息的出口,一个能暂时逃离这令人窒息的一切的避难所?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现实狠狠摁了回去。
母亲还躺在ICU,情况未明,后续的治疗和看护需要大量的时间和精力。而顾宸……他会怎么想?他会同意她在这种时候去接手一个显然需要投入大量心力的项目吗?大概只会觉得她又在“不务正业”,给他添乱吧。
她甚至能听到他那种带着轻微不耐和理所当然的语气:“晚晚,妈妈生病需要人照顾,家里也需要你。那种项目太耗神了,你不合适。”
在他眼里,她永远是那个需要被安排、被保护(或者说被圈养)的附属品,她的才华和渴望,不过是无关紧要的点缀。
心底刚刚燃起的那一点微弱的火苗,迅速被冰冷的现实浇熄,只剩下一片湿漉漉的灰烬。
就在这时,握在手里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屏幕上跳跃的名字是“顾宸”。
他终于打来了电话。
苏晚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攥了一下,说不清是期待还是更深的疲惫。她深吸一口气,接通了电话。
“喂?”
电话那头背景音有些嘈杂,似乎是在车上。顾宸的声音传来,语速很快,带着他一贯处理公务时的简洁利落,听不出多少情绪波动。
“晚晚,你在哪?林助理说家里没人接电话。”
苏晚看着ICU紧闭的大门,声音干涩:“我在市一医院。我妈昨晚心梗,送急救了,现在还在ICU观察。”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似乎是消化了这个消息。
“严重吗?需要我过去吗?”他的语气里有关切,但更像是一种程序化的询问,透着距离感。
“不用了。”苏晚听到自己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医生说了,暂时稳定,但需要静养观察。你来了也帮不上什么忙。”
“……好。”顾宸似乎松了口气,很快接上了下一句,“那你看情况处理。需要钱或者找专家,直接告诉林助理。”
典型的顾宸式解决方案——用钱和资源代替亲自到场和情感投入。
然后,他没等苏晚回应,话锋立刻一转,语气里带上了明显的不悦:“对了,你看到网上那些乱七八糟的热搜了吗?简直莫名其妙。我和瑞科的李总只是正常谈工作,就被那些无聊的人拍下来乱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