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粗壮的婆子奉命把我从地牢里“捞”了出来,像对待一件需要清理的物件。一桶桶冰冷的井水劈头盖脸地浇下来,冲掉我身上的污秽和地牢的霉味。粗糙的布巾用力擦拭着皮肤,留下道道红痕。我像个木偶一样任由她们摆布,直到被套上一件半旧不新的粗布衣裙,湿漉漉的头发胡乱挽了个髻,扔回了那个熟悉的、如同精致鸟笼的西院。
院子外面立刻增加了守卫,明晃晃的刀枪在阳光下闪着冷光。
一连三天,我被彻底软禁在这方小天地里。一日三餐,依旧是硬馍和不见油星的汤水,由一个沉默寡言的老兵按时从门缝里塞进来。他从不看我,也从不说话,送完就走。
将军府的气氛很怪。表面上平静,底下却涌动着不安的暗流。偶尔能听到院墙外急促的脚步声,压低的议论声,还有隐隐约约的、带着哭腔的咒骂——“都怪那个毒妇!”“要不是她引来北狄人……” “将军怎么还不处死她?”
顾承宇没有再来。林知夏也没有出现。这种刻意的冷落和隔绝,比地牢的黑暗更让人窒息。我知道,他们在评估,在权衡,在消化郾城之战带来的巨大冲击,以及我这个人带来的巨大变数。
第四天傍晚,塞进来的硬馍下面,压着一张揉皱的小纸条。我迅速展开,上面是歪歪扭扭的炭笔字迹,只有两个字:南市。
心猛地一跳。是我爹!只有我爹府上那个哑巴车夫,会用这种炭笔写东西!“南市”……是我们江家在城西一处极其隐蔽的绸缎庄联络点!我爹在想办法联系我!
纸条在我手心迅速被汗水浸湿。机会来了!顾承宇的监视虽然严密,但府里人多眼杂,尤其是厨房采买、倒夜香这些粗使下人,总有缝隙可钻。我爹毕竟是丞相,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我飞快地把纸条嚼碎了咽下去,心跳如擂鼓。
必须出去!必须见到我爹!更要紧的是,我必须把真正的“投名状”送出去!顾承宇这棵大树靠不住,他随时可能为了平息众怒或者林知夏的枕头风,把我重新推上刑场。只有北狄,只有那个重伤的太子萧彻,才是我唯一的活路!
第五天深夜,万籁俱寂。我蜷缩在冰冷的床板上,毫无睡意。外面忽然传来极其轻微的、猫爪挠门似的声音。
来了!
我屏住呼吸,蹑手蹑脚地走到门边。门栓被从外面用薄铁片一点一点拨开。门无声地开了一条缝,露出一张布满皱纹、异常紧张的脸——是西院负责倒夜香的老王头。他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恐惧,哆哆嗦嗦地塞进来一套又脏又臭的下人衣服。
“快…快换上!跟我走!”他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后角门…车…等着…老爷安排的…姑娘你…你保重!”说完,他像被鬼追似的,转身就消失在黑暗里。
我毫不犹豫,迅速扒掉身上的粗布裙,套上那身散发着馊味的衣服,把头发胡乱包进一块脏头巾里,抓了一把地上的灰抹在脸上。深吸一口气,我弓着腰,像一道影子,溜出了房门。
夜色是最好的掩护。将军府很大,巡逻的守卫路线并不难避开。我低着头,缩着肩膀,努力模仿着粗使婆子走路的姿态,沿着墙根的阴影快速移动。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撞击,每一次巡逻士兵的脚步声靠近,都让我头皮发麻。
眼看就要接近后角门,前面拐角突然传来脚步声和灯笼的光亮!还有女子低低的说话声!
我浑身一僵,猛地缩进旁边一丛茂密的冬青树后,死死捂住嘴。
“……承宇哥哥这几天忙得脚不沾地,人都瘦了,我看着真心疼。”是林知夏!那柔得能掐出水的声音,我死都认得!
“小姐您多虑了,将军是忧心军务。只是……”另一个声音是她的贴身丫鬟秋月,带着迟疑,“只是将军回来之后,一次也没去看过西院那位……奴婢听说,将军还下令让人给她送吃的……”
灯笼的光晕越来越近,几乎要照到我藏身的树丛。
“呵,”林知夏冷笑一声,那声音里的温柔荡然无存,只剩下刻骨的怨毒,“一个叛国通敌、死到临头的贱人,承宇哥哥心善,让她多活几日罢了。她那条贱命,迟早……”她后面的话没说完,但语气里的杀意毫不掩饰。
“可是小姐,她……她真的献计退了北狄兵……”
“闭嘴!”林知夏厉声打断丫鬟,“那是瞎猫碰上死耗子!谁知道她安的什么心?说不定是和北狄人串通好的苦肉计!承宇哥哥就是太心软!这种祸害,就该立刻处死,以绝后患!”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尖利起来,“你去!明天天一亮就去找刘副将,告诉他,我说的,西院那个贱人不能再留!让他找个由头……”
脚步声和说话声渐渐远去,朝着顾承宇书房的方向。
我背靠着冰冷的树干,浑身都在发抖。 不是因为冷,是因为后怕,更是因为林知夏那毫不掩饰的、赤裸裸的杀心。她等不及了!她甚至不想等顾承宇的命令,就要直接动手!
不能再等了!必须走!立刻!马上!
我像被鬼追着,用尽最后力气冲到后角门。老王头果然等在那里,旁边停着一辆堆满空泔水桶的破板车,臭气熏天。他看见我,话都说不利索,只是一个劲儿地挥手示意我快钻进去。
我毫不犹豫,掀开一个空桶的盖子,蜷缩着身体钻了进去。馊臭油腻的味道瞬间包裹了我,几乎令人窒息。老王头盖上盖子,推起板车,吱吱呀呀地朝着角门走去。
守门的士兵捂着鼻子,骂骂咧咧:“老不死的!又是你!臭死了!快滚快滚!”灯笼光象征性地在泔水桶上晃了晃,根本没细看。
板车顺利出了将军府后门,融入外面沉沉的夜色。我蜷缩在狭小恶臭的空间里,听着车轮碾过青石板路的声音,听着老王头粗重的喘息,听着远处隐约的打更声……
自由了?暂时。但更大的危险,才刚刚开始。
老王头推着车,专挑最偏僻的小巷走。颠簸了不知多久,板车终于停下。盖子被掀开,老王头那张惊魂未定的脸露出来:“姑娘…南市…柳记绸缎庄后巷…快…我只能送…送到这儿了…”
我手脚并用地爬出来,顾不得身上沾满的污秽,对着老王头低声道:“多谢王伯!大恩不言谢!”老王头连连摆手,推起空车,慌慌张张地消失在巷子深处。
南市是京城最鱼龙混杂的地方,此时已近午夜,店铺早已打烊,只有零星几家挂着昏暗灯笼的赌坊和暗娼馆还透着光,空气里弥漫着劣质脂粉和食物腐败的混合气味。
我按照记忆,在迷宫般的小巷里穿梭,警惕着每一个角落的阴影。终于,在一条堆满垃圾的死胡同尽头,看到了一个小小的、不起眼的门脸,挂着一块破旧的木牌匾,上面模糊地写着“柳记”。
我左右看看无人,深吸一口气,上前抓住门环,用特定的节奏轻轻叩了三下——两长一短。这是江家紧急联络的暗号。
门吱呀一声开了一条缝,露出一只警惕的眼睛。看到是我,门迅速拉开,一只枯瘦但有力的手把我拽了进去,门立刻关上。
“大小姐!”一个头发花白、掌柜模样的老者激动地看着我,正是绸缎庄明面上的掌柜,福伯,也是我爹的心腹之一。他看着我狼狈的样子,老泪纵横:“您受苦了!老爷……老爷在里面等您!”
绸缎庄后面连着一个狭窄的天井和小院。最里面一间点着油灯的厢房里,我爹坐在阴影中,仿佛一夜之间老了十岁,背脊佝偻着,眼里布满了血丝。
“爹!”我扑过去。
“望舒!”我爹猛地站起,紧紧抓住我的胳膊,上下打量,声音哽咽:“活着就好!活着就好啊!”他拉着我坐下,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恐惧,“你怎么敢跑出来?顾承宇那边……”
“爹,顾承宇靠不住了。”我打断他,语速飞快,把林知夏在府里的话和自己的判断一股脑倒了出来,“她等不及要杀我!顾承宇就算暂时不动我,也绝不会庇护我!我们江家,已经被打上了‘叛***亲眷’的烙印,一旦北狄退兵,或者朝中有人借题发挥,我们全家都得死!”
我爹的脸色瞬间惨白如纸,抓着我的手冰凉颤抖:“那…那怎么办?难道…难道真要……”
“对!”我斩钉截铁,“只有一条路,投北狄!而且,要投,就投最有价值的那个——太子萧彻!”
“你疯了!”我爹失声低吼,随即又惊恐地捂住嘴,眼睛瞪得像铜铃,“那是叛国!诛九族的大罪!我们江家……”
“爹!”我反手用力抓住他冰冷的手,指甲几乎陷进他的皮肉,盯着他的眼睛,“我们现在和诛九族还有区别吗?顾承宇烧死我的时候,可没想过放过江家!林知夏更不会!留在大夏,我们就是砧板上的肉!去北狄,至少还有一线生机!萧彻重伤,北狄新败,正是他最需要助力的时候!我们手上,有他想要的东西!”
我爹浑身都在抖,眼神混乱挣扎:“我们…我们有什么?”
“情报!”我压低声音,每个字都像淬了冰,“大夏的!顾承宇的!还有……他身边那个林知夏的!”
我凑到我爹耳边,用只有我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急速地说了几个名字,几个地点,几件即将发生的“事情”。这些都是原著里白纸黑字写着的,关于大夏朝堂的隐秘,关于顾承宇军队的软肋,关于林知夏背后那个隐秘师门的线索。
我爹听着听着,脸上的惊恐和绝望,渐渐被一种极度的震惊和难以置信取代。他看着我,仿佛第一次认识自己的女儿。
“这些……这些你从何得知?”他的声音干涩得厉害。
“爹,现在不是问这个的时候!”我急切道,“您只要知道,这些情报,就是我和江家唯一的活命符!也是我们投靠萧彻的投名状!立刻!马上!找您最信任、最隐秘的渠道,不惜一切代价,把这些消息,送到萧彻手上!要快!在他伤重不治或者被大夏探子找到之前!一定要让他知道,是我,江望舒,救了他!也只有我,能帮他打败顾承宇!”
我一口气说完,感觉肺都要炸了。房间里只剩下油灯噼啪的爆响和我爹粗重的喘息。
他死死地盯着我,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恐惧,有挣扎,有对未来的绝望,但最终,一种父亲保护女儿的本能和对生存的极度渴望,压倒了一切。
他猛地闭上眼,再睁开时,里面只剩下一种孤注一掷的狠绝。
“好!”他声音嘶哑,却带着破釜沉舟的力量,“爹…爹去办!柳记后院有条暗道,直通城外乱葬岗边的土地庙。福伯会带你从那里走,先出城躲起来!爹……爹在京城想办法联系……联系那边的人!”他猛地站起身,从怀里掏出一个沉甸甸的小布袋塞给我,“拿着!里面是金叶子和一些散碎银子,还有……还有你娘留下的那枚玉佩,紧要关头,或许能证明身份……走!快走!福伯!”
福伯早已等在门外,闻言立刻进来:“大小姐,随老奴来!”
我最后看了一眼我爹,他站在那里,像一棵即将被狂风折断的老树,却死死撑着一口气,对我用力挥了挥手,眼神里是诀别,更是期盼。
我咬紧牙关,不再犹豫,跟着福伯冲向后院。
暗道入口在库房一个堆满破布匹的架子后面,狭窄潮湿,仅容一人弯腰通过。浓重的霉味和泥土气息扑面而来。福伯点燃一支细小的蜡烛,塞到我手里:“大小姐,顺着路一直走,尽头有光的地方就是!老奴…老奴就送到这儿了!您…您千万保重!”他老泪纵横,跪下来重重磕了个头。
“福伯!您也保重!”我心头酸涩,不敢再看,弯腰钻进了黑暗的甬道。
身后,暗道的门被无声地合拢、掩盖。前方,是未知的黑暗,和渺茫的生机。
暗道长得仿佛没有尽头。空气污浊,脚下湿滑,不时有老鼠吱吱叫着从脚边窜过。我举着那支微弱得随时会熄灭的蜡烛,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挪。脑子里乱糟糟的,一会儿是我爹绝望的脸,一会儿是顾承宇冰冷的眼神,一会儿是林知夏怨毒的诅咒,最后定格在书里描述的那位北狄太子——萧彻。
书里说他暴戾嗜杀,心机深沉,睚眦必报。我递上去的“投名状”,他会信吗?一个敌国将军府叛逃出来的“毒妇”,送上的情报,他会不会当成陷阱,直接把我砍了?
不知道走了多久,蜡烛终于燃尽,四周陷入彻底的黑暗。我摸着冰冷的土壁,凭着感觉继续往前挪。就在体力快要耗尽的时候,脚下突然踩空,整个人向前扑倒。
哗啦!
冰冷的空气灌进来,我摔在一片松软的泥土上,眼前是模糊的星光。出来了!
这里是城外的乱葬岗边缘,土地庙那破败的轮廓在夜色中若隐若现。四周死寂一片,只有风吹过荒草的呜咽声。我挣扎着爬起来,顾不得身上的疼痛和泥土,立刻警觉地环顾四周。确认无人后,才借着微弱的星光,踉跄着跑向土地庙。
庙里空无一人,蛛网密布,只有一尊缺胳膊少腿的土地公泥像歪在供台上。我找了个最脏最隐蔽的角落——供桌下面,蜷缩进去,把福伯给的钱袋和玉佩紧紧捂在怀里。
寒冷、饥饿、疲惫、恐惧,像潮水一样涌上来。我不敢睡,强迫自己保持清醒,耳朵竖得高高的,捕捉着外面任何一丝风吹草动。远处似乎传来几声模糊的狗吠,还有隐约的、像马蹄踏地的声音?是顾承宇的人追来了?还是……来接头的?
时间在极度的紧张中缓慢流逝。天边泛起一丝灰白的时候,一阵极其轻微的、如同枯叶摩擦的声音从庙门口传来。
我心脏骤停,屏住呼吸,从供桌的破洞缝隙看出去。
朦胧的晨光中,一个穿着普通猎户短打、身形精悍的男人出现在门口。他脸上涂着泥土,看不清具体样貌,只有一双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锐利得像鹰隼,警惕地扫视着庙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