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栗子带来的饱腹感并没有持续太久。
那满满一麻袋栗子,去壳煮熟后,看着多,但架不住家里五张嗷嗷待哺的嘴,尤其是正在长身体的半大小子,吃起东西来简直像无底洞。
不过三四天功夫,栗子就见底了。
窑洞里刚刚升起的那点轻松气氛,又随着食物的减少而一点点沉寂下去。
弟妹们知道栗子快没了,每次吃的时候都变得格外珍惜,小口小口地抿着,眼神里带着不舍。
我知道,坐吃山空不行,必须开辟新的门路。
“爸,妈,”晚饭后,趁着弟妹们睡下了,我凑到父母身边,压低声音,“剩下的栗子不多了,我想……明天跟爸去趟公社的集市,看看能不能卖掉一些,换点粮食回来。”
母亲正在纳鞋底的手一顿,针差点扎到手指。
她抬起头,脸上满是惊惶:“卖?拿去卖?大丫,那可不行!那是资本主义尾巴!被抓到可了不得!要挨批斗的!”
父亲也皱紧了眉头,闷头抽着旱烟袋(里面塞的是干树叶沫子,真正的烟叶是奢侈品),烟雾缭绕中,他的脸色凝重:“你妈说得对。
前几年的事儿你忘了?村头老孙家偷偷卖了几个鸡蛋,被逮住,挂上牌子游街,差点没折腾死。现在政策是松了点,可谁说得准?咱不能冒这个险。”
我理解他们的恐惧。时代的烙印太深了,那种对“投机倒把”的恐惧是刻在骨子里的。
但我知道,历史的车轮正在缓缓转向。
虽然彻底放开还要等一两年,但一些小打小闹的民间交换,在一些偏僻地方的集市上,已经开始半公开地出现了,上面很多时候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尤其是农产品,自己吃不完拿出来换点急需的东西,很多时候管得不严。
“爸,妈,我听说现在公社集市上有人摆东西了,不少人都偷偷换呢。咱们不弄多,就带一小篮子去,换点玉米面或者红薯干就行。
就说是自家吃不完,拿来跟亲戚换的。”我努力说服他们,“你看弟弟妹妹们,光靠栗子也吃不长久,咱们得换点顶饱的粮食。”
我提到弟弟妹妹,触动了父母内心最柔软也最焦虑的那根弦。他们沉默了很久。
最后,父亲把烟袋锅子在炕沿上磕了磕,像是下定了决心:“行吧。明天我起早点,背一小口袋去集市边上看看。大丫你就别去了,人杂。”
“不,爸,我得去。”我坚持,“我眼睛尖,能帮着看看情况。万一……万一有什么不对,我人小跑得快,也能报个信。”我其实是想去亲眼看看这个年代的集市,寻找更多的机会。
父亲看了我一眼,大概觉得我说的也有点道理,最终点了点头。
第二天凌晨,天还黑黢黢的,父亲就把我叫醒了。我们带上了大概十来斤剥好的熟栗子肉,用一块旧布盖着,放在背篓里。
母亲忧心忡忡地送我们到门口,反复叮嘱:“小心点,看着点人,要是情况不对,东西不要了,赶紧跑!”
深秋的凌晨,寒风刺骨。我和父亲沉默地走在崎岖的山路上,心里都揣着紧张和一丝微弱的希望。
走了将近两个小时,天才蒙蒙亮,我们也到了公社所在的镇子。所谓的集市,其实就是镇子中心一块相对空旷的土场子。时间还早,但已经稀稀拉拉有了些人。
大多数人都是蹲在地上,面前摆着一点点东西:几个鸡蛋、一把干菜、一小捆草药、几只编好的草鞋……数量都很少,显然都是自家产的剩余物资。
大家都不怎么吆喝,眼神警惕地四处张望,交易过程也很快,低声交谈几句,迅速交换,然后各自离开。
气氛确实有些紧张,但绝非母亲想象中那样恐怖。看来我的判断没错,民间自发的物资交换需求,已经不是严打能完全禁止的了。
父亲显然也松了口气,但依旧紧张。我们找了个不起眼的角落蹲下来,把盖着栗子的布掀开一角。
新鲜剥好的熟栗子肉,金黄油亮,在这物资匮乏的集市上,算是比较扎眼的好东西了。很快就有人围了过来。
“老乡,这栗子咋换?”一个穿着工装、像是镇上工厂职工模样的人低声问。
父亲有些局促,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我赶紧接话:“叔,您想用啥换?我们想换点玉米面或者红薯干。”
“玉米面啊……”那人沉吟了一下,“怎么个换法?”
我其实也不知道具体的行情,但我知道不能露怯。我看了一眼那人的篮子,里面似乎有点东西。
“您看,我这栗子都是剥好的,熟的,又甜又面。您要是诚心要,一斤栗子换您三斤玉米面,行不?”我故意把价喊得稍高一点,预留了还价的空间。
果然,那人摇摇头:“太贵了太贵了!这栗子不当饭吃,哪能这么换?顶多一斤换两斤。”
父亲在一旁听得有些着急,想开口答应。我轻轻拉了他一下,对那人说:“叔,我这栗子剥起来可费功夫了,还都是油栗,好吃着呢。两斤半吧?您看这成色。”
又经过几个回合的拉扯,最终以一斤栗子换两斤三两玉米面成交了。那人用随身带的旧搪瓷碗大概量了玉米面给我们。父亲仔细地看着,生怕少了。
开张之后,又陆续来了几个人问价。有想用旧衣服换的,有想用火柴肥皂换的,我们都坚持只换粮食。
最终,带来的十几斤栗子肉,换回了一小袋大约二十七八斤的玉米面,还有一小捆大概五六斤重的红薯干!
看着那实实在在的粮食,父亲的手都有些发抖,脸上是难以置信的喜悦和放松。这点粮食,掺着野菜糊糊,够全家吃上好几天了!
回去的路上,父亲的脚步明显轻快了,甚至主动跟我说话了:“大丫,你咋知道能换这么多?”
“我瞎蒙的,爸。”我含糊道,“就是觉得咱那栗子好。”
父亲没再追问,但看我的眼神里,多了一些不一样的东西,不再是完全看小孩子的眼神了。
我看着父亲背上那袋粮食,心里也在盘算。集市交易风险还是有的,而且栗子季节快过了。光靠这个不行。
在集市上,我注意到一个现象:卖鸡蛋的似乎挺多,问的人也不少,但真正成交的少。
因为大家都没什么钱,都是以物易物,很难恰好双方都需要对方的东西。
我心里慢慢有了一个模糊的想法。也许,我们可以做个“中间商”?
比如,用我们相对容易获取的野栗子、或者以后可能找到的其他山货,去跟村里有鸡蛋的人家换鸡蛋,然后拿到集市上,鸡蛋是硬通货,更容易换到我们需要的粮食或者其他更急需的物品。
但这需要本钱,也需要对行情的精准把握,更需要冒更大的风险。
一步一步来吧。我看着远处灰黄的山峦,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至少,今天我们用野栗子换回了粮食,让全家又能多吃几顿饱饭。
这条路,虽然艰难,但似乎走得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