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很轻,像一片羽毛,飘浮在无尽的黑暗里。周围很安静,那种死一样的寂静,连我自己的心跳和呼吸都消失了。但我知道我还活着,因为我的意识前所未有地清晰,那些纷乱的、不属于我的记忆和信息流,此刻也变得温顺起来,像一条条数据构成的溪流,在我脑海中静静淌过。
我“看”到了那颗钢珠。
它静静地躺在泥地里,沾染着尘土和我的血迹,毫不起眼,就像我那个废品站里成千上万个等待被融化的废铁零件一样。但此刻,在我的意识视野中,它却是一切的中心,一个奇点,一个正在撬动现实宇宙的支点。
幽灵的信号切入得恰到好处,将这个微不足道的画面,同步投射到了全球每一个还亮着的屏幕上。我知道,几十亿人正和我一同“注视”着它。他们在想什么?大概率还是在嘲笑那个被打得半死的疯子吧,嘲笑他直到最后一刻,还在玩弄着这可笑的、孩童般的把戏。
无所谓了。
我集中精神,将意识探入那片只有我能感知到的信息海洋。那里的知识超越了人类文明的一切总和,复杂到足以让任何一个凡人的大脑瞬间熔毁。但对我来说,它们就像是我与生俱来的记忆。我熟练地从中调取出一小段指令,一段关于“展开”的指令,然后,将它轻轻地“推”向了那颗钢珠。
激活。
没有声音,没有爆炸,没有任何剧烈的能量反应。那颗静卧在泥土中的钢珠,只是轻轻震颤了一下,仿佛被微风拂过。紧接着,一道微弱到几乎无法用肉眼观测的光环,从它的表面扩散开来。
那不是光,至少不是我们所理解的光。它不遵循任何已知的物理定律,它的传播速度似乎是……无限。它无视了距离和介质,在产生的瞬间,便已经抵达了它该去的地方——月球轨道之外,那片正在上演着人类文明最后悲歌的战场。
通过残存的全球直播信号,我“看”到了那幅地狱般的景象。人类联合舰队的残骸,像一堆被随意丢弃的篝火,仍在无声地燃烧。那些承载着人类最顶尖科技和最勇敢战士的星舰,在“水滴”面前脆弱得如同纸张。绝望,像最深沉的真空,笼罩着每一个通过屏幕目睹这一切的人。
然后,光环到了。
它像一个技术精湛的画师,用一支看不见的画笔,轻轻地在战场的画布上掠过。
最先接触到光环的,是那些已经化为宇宙尘埃的战舰碎片。它们没有被吹飞,也没有被湮灭,而是在一瞬间,失去了它们的厚度。所有的光影、所有的细节、所有的三维结构,都被完美地保留了下来,但它们……变平了。它们不再是立体的残骸,而是一片片被精心绘制在宇宙这块黑色天鹅绒上的金属贴画。
紧接着,是那个神明般冷酷的“水滴”。它正在进行着又一次匪夷所思的锐角转向,准备将最后一艘幸存的侦察舰撕成碎片。它那绝对光滑的镜面,象征着一个无法被理解的超等文明的傲慢。当光环掠过它时,它那完美的几何形状,连同它那违背物理学的轨迹,一同被凝固、被压扁,永远地定格在了二维的平面上。它不再是一个探测器,而是一个抽象的、闪亮的金属色块,成为了这幅末日画卷中最醒目的一笔。
最后,轮到了那支刚刚取得“伟大胜利”的、庞大狰狞的三体追击舰队。它们正从深空跃迁的涟漪中狰狞地驶出,像一群闻到血腥味的鲨鱼,准备对地球进行最后的清理和享用。然而,在接触到那道看似无害的光环之后,整支舰队,连同它们所处的空间,都像是被泼了浓墨的画卷,瞬间被渲染、被二维化。
一艘,十艘,一百艘……整支庞大的舰队,在不到一秒的时间内,悄无声息地,被“压”进了二维空间。它们那充满压迫感的庞大舰体,变成了画布上大小不一的剪影;它们那足以毁灭一个星球的武器阵列,变成了画中冰冷的几何线条;它们那闪烁着能量光芒的引擎,变成了永不熄灭、也永无变化的静态光点。
战争,就以这样一种超乎所有人想象的方式,结束了。
宇宙还是那片宇宙,星辰依旧在遥远的地方闪耀。只是在这片刚刚还炮火连天的空域中,多出了一幅巨大无朋的、绚丽而又恐怖的静态画卷。画中,有代表着人类最后尊严的舰队残骸,有曾经不可一世的“水滴”,还有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三体追兵。它们保持着战斗的姿态,却永远地失去了时间的维度,成为了挂在宇宙背景墙上的一幅冰冷、诡异的装饰品,一个永恒的宇宙标本。
我终于支撑不住,身体的剧痛和精神的极度疲惫如同潮水般涌来。那个黑客朋友的信号被强行切断,手机屏幕重新被官方的雪花点占据,然后从我无力的手中滑落,掉进了泥地里。
我的眼前一黑,彻底失去了意识。在陷入无边黑暗的最后一刻,我仿佛听到了整个星球在经历了短暂的、令人窒息的死寂之后,爆发出的一阵迟来的、山呼海啸般的狂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