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痛,从胸口蔓延至四肢百骸,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吞咽烧红的铁砂。卫兵的军靴碾碎了我的肋骨,也碾碎了我最后的希望。我像一滩烂泥,瘫在地上,视野被泪水和血污模糊成一片晃动的光影。头顶的全息屏幕上,那场被誉为“人类文明最后荣光”的决战,正以一种摧枯拉朽的方式走向终结。
没有爆炸,没有缠斗,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抵抗。人类舰队引以为傲的庞大阵列,在那个小小的、精致的“水滴”面前,脆弱得如同纸糊的玩具。我看到一艘“亚洲之光”级主力舰,它那足以蒸发整座城市的宏炮刚刚点亮,舰体就在下一秒被毫无征兆地洞穿,巨大的金属结构在宇宙真空中扭曲、撕裂,像一头无声悲鸣的巨兽。紧接着,是第二艘,第三艘……
“水滴”的轨迹简单、纯粹,却又带着一种神明般的冷酷。它以一种超越了人类物理学理解的速度和方式,优雅地穿行在舰队之中。每一次转向,都意味着一艘战舰的死亡。那不是战斗,是屠杀,是一场高等文明对低等文明进行的、毫无悬念的清理。屏幕上,代表着人类舰队的绿色光点,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成片成片地熄灭,最终,整个星图指挥界面化作一片死寂的殷红。
绝望,如同深海的寒流,瞬间淹没了整个星球。通过卫兵头盔里泄露出的通讯声,我能听到指挥系统里传来的、已经完全崩溃的哭喊和尖叫。全球公共频道里,激昂的战歌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死寂,随即被亿万人的恸哭所填满。希望的泡沫被戳破了,连带着人类数千年来自诩为“万物之灵”的骄傲,一同碎裂。
“结束了……”踩着我的卫兵喃喃自语,他脚下的力道不自觉地松懈了,枪口也垂了下去。他和我一样,仰望着那片宣告死亡的星空,眼神空洞。另一个年轻的卫兵,则靠着墙壁缓缓滑坐到地上,发出了压抑的呜咽。在绝对的、无法理解的力量面前,所有的职责、所有的勇气,都失去了意义。
我的大脑在剧痛和缺氧中嗡嗡作响,但一个念头却前所未有地清晰起来。不行,还不能结束。我挣扎着,用尽全身力气,从喉咙里挤出几个破碎的音节:“幽……幽灵……”
没人理我。在这场席卷全球的悲恸中,我这点微不足道的声音,比蚊蚋的振翅还要无力。
我咬破了舌尖,剧烈的刺痛让我恢复了一丝气力。我再次呼喊,声音嘶哑而尖利:“幽灵!听得到吗?启动‘后门’!现在!”
这是我和他约定好的暗号。幽灵,我唯一的朋友,一个被主流社会视为网络蛀虫、妄想症患者的天才黑客。他说过,为了防止某天我因为“过于超前的科学幻想”而被关进精神病院,他会在全球紧急广播系统中,为我留一个永远的“后门”。一个只有我们两人知道的,通往世界舞台的最后通道。
几秒钟的死寂后,我感觉口袋里的那部老旧手机震动了一下。那是我改装过的终端,也是我和幽灵唯一的联系方式。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挣脱了卫兵已经松开的脚,翻过身,像蛆虫一样在泥水里***,朝着那个被我视作救命稻草的手机爬去。
卫兵们已经无暇顾及我这个“小丑”了。他们的世界观在刚刚的几分钟里被彻底摧毁,正沉浸在巨大的悲伤与迷茫之中。我艰难地抓起手机,屏幕上只有一个幽灵发来的、简洁的图标:一扇敞开的门。
我颤抖着按了下去。
瞬间,我这部破烂手机的摄像头,连接上了这个星球上功率最高的信号塔。我的影像,我这副在泥水里挣扎的、狼狈不堪的模样,取代了联合政府那张布满绝望面孔的会议桌,出现在了全球每一个角落、每一块屏幕上。
没有时间解释,也没有力气说话。全世界的观众,那些刚刚目睹了末日降临的人们,茫然地看着画面里这个浑身血污的疯子。我能想象到他们的困惑、愤怒和不解。但这些都不重要了。
我调转摄像头,将镜头对准了不远处的那滩泥水。在那滩污秽的中央,那颗被卫兵一脚踹飞的、毫不起眼的钢珠,正静静地躺在那里。它身上沾满了泥浆,黯淡无光,就像一颗被随意丢弃的、最廉价的工业垃圾。
这就是我的全部。我的理论,我的心血,我拯救世界的唯一希望。
我的手指在屏幕上滑动,启动了那个我亲手编写的、最核心的程序。一道指令通过特定的量子频率,跨越空间的阻碍,精准地注入到那颗钢珠的核心。
“激活。”我在心里默念。
泥水里的钢珠,没有任何反应。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全球几十亿人,就这么看着一块屏幕,屏幕里是一个疯子,疯子用一部破手机,对准了一颗泥地里的钢珠。这景象荒诞到了极点,在末日的背景下,更显得像一出黑色的、毫无笑点的默剧。
就在连我自己都快要怀疑这一切是不是我临死前的一场幻觉时,变化,发生了。
一道微弱的光环,以钢珠为中心,悄无声息地扩散开来。它太微弱了,就像是雨后水洼上泛起的一圈几乎看不见的涟漪。光环的颜色无法用任何已知的词汇来形容,它仿佛包含了所有的色彩,又仿佛什么颜色都没有。它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也没有释放出任何可以被侦测到的能量。它就那样,以一种完全违背现有物理定律的方式,轻柔地、坚定地向外扩张,掠过我,掠过目瞪口呆的卫兵,掠过这座城市,穿透大气层,冲向那片刚刚埋葬了人类舰队的漆黑宇宙。
然后,整个世界,都失声了。
全息屏幕上,那片由无数战舰残骸组成的钢铁坟场,在接触到光环的瞬间,发生了某种无法用语言描述的异变。那些立体的、狰狞的、燃烧着的金属碎片,像是被一支无形的巨手从三维空间里“抽”了出来,然后被轻轻地“按”在了一张看不见的画布上。所有的光影、所有的细节、所有的结构,都被完美地保留了下来,但它们……变平了。
紧接着,是那个神明般冷酷的“水滴”。它正在进行着又一次的锐角转向,准备将最后一艘幸存的侦察舰撕碎。当光环掠过它时,它那绝对光滑的镜面,连同它那不可一世的轨迹,一同被凝固、被压扁,永远地定格在了二维的平面上。
最后,是那支刚刚取得“伟大胜利”的、庞大狰狞的三体追击舰队。它们正从深空跃迁而出,准备对地球进行最后的清理。然而,在接触到那道看似无害的光环之后,整支舰队,连同它们所处的空间,都像是被泼了浓墨的画卷,瞬间被渲染、被二维化。
战争,就以这样一种超乎所有人想象的方式,结束了。
宇宙还是那片宇宙,星辰依旧在闪耀。只是在那片空域中,多出了一幅巨大无朋的、绚丽而又恐怖的静态画卷。画中,是人类最后的舰队,是无敌的“水滴”,是三体的追兵。它们保持着战斗的姿态,却永远失去了时间的维度,成为了挂在宇宙背景墙上的一幅冰冷、诡异的装饰品。
我终于支撑不住,手机从手中滑落,眼前一黑,彻底失去了意识。在陷入无边黑暗的最后一刻,我仿佛听到了整个星球在经历了短暂的死寂之后,爆发出的一阵迟来的、山呼海啸般的狂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