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县,不野,野的是人心。
杨镇,不杨,扬的是暴力。
……
杨茉是被尿骚味呛醒的。
不是她的,是小妹杨婷的。
七月热的跟个大蒸笼似的,燥热难耐,一如人心。
杨茉家的土坯房里没个风扇。
窗户缝里钻进来的风都是热的,裹着院子里猪圈的馊味,糊在人脸上黏糊糊的。
杨茉刚睁开眼,就看见小妹蜷缩在炕角的破褥子上,小脸蜡黄蜡黄。
嘴唇干得裂了好几道口子,像地里缺水的玉米叶。
“小妹?”杨茉嗓子哑得厉害。
昨天她跟娘要水给小妹喝,娘吼道:“丫头片子喝什么水,省着给你弟煮面。”
于是乎,小妹硬是渴到后半夜才迷迷糊糊睡着。
杨茉爬过去想把小妹抱起来。
手刚碰到那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的胳膊,心里“咯噔”一下。
太凉了,不是夏天该有的温度,跟摸了块井里捞出来的石头似的。
“小妹!杨婷!”杨茉慌了,使劲晃了晃小妹的肩膀。
可那小身子软得像没骨头,眼睛闭得紧紧的,连一点反应都没有。
她把手凑到小妹鼻子底下,半天没感觉到一丝气儿,眼泪“唰”地就下来了。
“娘!爹!你们快来啊,小妹不动了!”
“小妹没气息了!”
杨茉喊得嗓子都破了,堂屋才传来王秀莲骂骂咧咧的声音:“嚎什么嚎?大清早的丧门星!”
“你弟还没醒呢,吵着他看我不撕烂你的嘴!”
王秀莲趿着拖鞋进来,看见杨茉抱着小妹哭,不耐烦地皱眉头,伸手推了杨茉一把:“哭什么?死不了!”
“肯定是又装病想偷懒,我看她就是欠饿!”
“小妹没装,娘你看她,她没气了!”杨茉把小妹举到王秀莲面前,手都在抖。
王秀莲这才凑过来看了一眼,脸色瞬间变了。
往后退了一步,声音也发颤:“不……不能吧?昨天不还好好的吗?”
“就……就一天没给饭吃……”
“一天?”杨茉猛地抬头,眼泪混着怒火往外喷,“娘,你上次给她吃饭是三天前!”
“你说她是丫头片子,吃了也是白吃,要把粮食省给弟弟!”
“小妹才十岁啊!她是你亲生的啊!”
王秀莲被吼得回了神,却强词夺理,拍着大腿道:“我怎么知道她这么不禁饿?”
“是她自己命薄,跟我有什么关系?”
“要怪就怪她投错了胎,不是个带把的!”
这时杨父杨老实从外面扛着锄头回来?
一进门就听见哭喊声,皱着眉问道:“咋了这是?大清早的吵吵啥?”
王秀莲赶紧跑过去,拉着他的胳膊,有些慌:“老杨,你快看……丫头……丫头没气了……”
杨老实放下锄头,走到炕边看了看,蹲下来摸了摸杨婷的鼻子,又探了探脉搏。
沉默了半天,才站起身,阴沉着脸道:“哭啥哭?死了就死了,一个丫头片子,有啥好哭的?”
“等会儿找块布裹上,扔到东头的后山沟里去,别在家里晦气。”
“扔了?”杨茉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看着眼前这两个自称是她爹娘的人,看着他们脸上那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心里像被一把钝刀子割着,疼得喘不过气,
“小妹是你们的女儿!你们怎么能这么狠心?”
“她是饿死的!是被你们活活饿死的!”
“你***什么!”杨老实瞪起眼睛,扬手就给了杨茉一巴掌。
“反了你了!敢这么跟你爹说话?”
“要不是你是个丫头,留你有点用,能干活,我早把你也扔了!”
“养你们这些赔钱货有什么用?还不如养头猪,过年还能杀了吃肉!”
杨茉被打得踉跄了一步,嘴角破了,渗出血来。
她捂着脸,看着杨老实那张狰狞的脸,又看了看王秀莲躲在后面不敢吭声的样子,突然就不觉得疼了,也不觉得哭了。
心好像被冻住了。
从杨茉记事起,家里就没有她和小妹的位置。
弟弟杨强比小妹小一岁,却是家里的“金疙瘩”。
有好吃的先给弟弟,有新衣服先给弟弟。
就连喝水,都得让弟弟先喝够了,她和小妹才能喝剩下的。
杨茉记得去年冬天,小妹冻得手脚生了冻疮,流脓流血。
娘却毫不在乎:“冻死活该,谁让她不是男孩。”
她记得小妹上次发烧,烧得直说胡话。
爹却不耐烦道:“丫头片子哪那么多毛病,挺挺就过去了。”
昨天晚上,小妹拉着杨茉的衣角,有气无力道:“姐,我饿,我想吃饭。”
杨茉却只能抱着小妹,骗她道:“等明天,明天娘就给咱做饭了。”
可明天永远不会来了。
小妹就这么没了,像路边的野草一样,被饿没了。
还要被扔去后山沟,连个坟头都没有。
杨茉慢慢蹲下来,把小妹抱在怀里。
小妹的身体已经开始变僵,可她还是轻轻拍着小妹的背。
就像以前小妹害怕的时候,她哄她那样。
“小妹,姐对不起你。”杨茉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冷,“姐没护住你。”
杨老实不耐烦地踹了踹炕沿:“还愣着干啥?赶紧把她抱出去!”
“别等会儿你弟醒了看见,晦气!”
王秀莲也走过来,想拉杨茉:“茉茉,听你爹的,赶紧处理了啊?”
“以后咱好好养你弟,等你弟长大了,你也能沾光……”
“滚开。”
杨茉抬起头,眼神里没有眼泪,也没有愤怒,只有一片死寂。
她抱着小妹,慢慢站起身,一步一步往门口走。
杨老实和王秀莲被她的眼神看得心里发毛,竟然没敢再拦着。
走出房门,院子里的太阳更毒了,晒得地面发白。
杨茉抱着小妹,沿着墙根往东头后山走。
后山沟里全是垃圾和野兽的粪便,她不能把小妹扔在那儿。
杨茉记得小妹说过,喜欢镇东头的小河边,说那里有好看的野花,还有小鱼游。
她就抱着小妹,一步一步往镇东头走。
路上遇到邻居张婶,张婶看见她抱着小妹,脸色不对,就问道:“茉茉,你小妹咋了?咋不动弹呢?”
杨茉没说话,只是摇了摇头,继续往前走。
张婶看着她的背影,叹了口气,也没再多问。
在杨镇,丫头片子命贱,饿死冻死都不新鲜,谁会多管闲事呢?
走到小河边,杨茉找了块干净的草地,把小妹放下来。
又从旁边摘了几朵小野花,放在小妹的手里。
“小妹,你看,这里有你喜欢的花,”她轻轻摸着小妹的脸,“以后你就在这儿。”
“没人跟你抢吃的,没人打你骂你,你可以好好睡觉了。”
杨茉坐了很久,直到太阳快到头顶,才站起身。
她最后看了一眼小妹,然后转身,朝着镇外的方向走去。
杨茉不想回那个家了。
那个把小妹活活饿死,还觉得理所当然的家,不是她的家。
她只有十六岁,没读过书,没见过外面的世界。
只知道镇外有一条公路,能通到县城。
可杨茉不怕。
她现在觉得,就算饿死在外面,也比在那个家里强。
因为在家里不仅要挨饿,还要挨打。
杨茉走得很坚决,没有回头。
从今往后,就只有自己一个人了。
她要活着,好好活着。
为了小妹,也为了自己。
至于那些伤害过她们的人,总有一天,她会回来讨个说法。
太阳把杨茉的影子拉得很长。
小小的身影,在空旷的田野上,显得格外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