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走的时候,是个深秋的清晨。
天还没亮透,窗纸泛着青灰色,风卷着枯叶撞在门上,发出“沙沙”的响,像极了她夜里咳嗽时的动静。我趴在床边,攥着她的手——那双手曾经那么暖,能把我冻得通红的耳朵捂热,能给我缝补磨破的衣角,可现在却凉得像块冰,连指尖的薄茧都失去了温度。
“过儿……”她的声音很轻,气若游丝,却还在勉力睁着眼看我,“娘……要去见你爹了……你别恨他,也别……别恨自己……”
我咬着牙,没让眼泪掉下来。这一世,我比前世更早懂事,知道娘的身子是积劳拖垮的——为了躲那些时不时找来的江湖人(有想拿杨康旧事要挟的,也有真心想帮却被娘婉拒的),我们换了好几个地方,从江南的小镇到江北的村落,最后在这片荒僻的山坳里住了三年。娘白天洗衣缝补换米粮,夜里就对着那柄生锈的铁枪发呆,咳疾一年比一年重,却从不肯花钱看大夫,总说“给过儿留着,以后读书习武要用”。
我知道她是怕拖累我,也怕我再被郭靖夫妇找到。上次郭伯伯派人来寻,娘带着我躲进了山,她说:“过儿,你郭伯伯是好人,可咱们杨家的事,不该总麻烦他们。你要自己长本事,别靠着别人。”
那时候我没懂,现在懂了,却再也没机会跟她说一句“娘,我听话”。
“过儿,”她的手颤了颤,从枕下摸出个布包,塞到我手里,“这里面……是你爹的一点东西,还有娘攒的碎银子……你拿着,以后……一个人要好好的,别学你爹走歪路,也别……别太倔,江湖险恶,要学会自保……”
我攥紧布包,布包里是半块刻着“康”字的玉佩——那是杨康的东西,娘一直藏着。还有几十文碎银子,边缘都被磨得光滑了。我点头,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娘,我知道,我会好好的,我不倔,我会自保。”
她笑了笑,眼里的光慢慢暗下去,最后一口气没上来,手轻轻垂落在床沿。
窗外的天终于亮了,第一缕晨光透过窗缝照进来,落在她脸上,却再也暖不热她了。
我没哭,也没喊人。这三年在山坳里,邻里都远,娘也从不愿跟人多往来。我找了把柴刀,在屋后的山坡上挖坟——土很硬,我挖了整整一天,手上磨出了血泡,血泡破了,渗在泥土里,跟深秋的落叶混在一起。
下葬的时候,我把那柄铁枪也埋了进去。娘这辈子,心里最放不下的就是杨康,还有这身没来得及传给我的杨家枪法。现在,让它们陪着她,应该就不孤单了吧。
我在坟前磕了三个头,额头碰在冰冷的泥土上,终于有眼泪砸下来。
“娘,你放心,我不会一个人孤单的。”我对着坟茔轻声说,“我要去找一个人,他是我义父,前世他待我好,这一世,我去找他。”
前世,娘走后,我也是这样孤身一人闯江湖,在嘉兴的破庙里遇上了疯疯癫癫的欧阳锋。那时候我饿得快死了,是他扔给我半只烧鸡,也是他后来教我***功,虽然他疯了,却从没害过我。
这一世,我不要再等自己快饿死的时候才遇到他。我记得很清楚,前世遇到欧阳锋的地方,就在这附近的官道旁——那里有一片老槐树林,林子里有间废弃的山神庙,他那时候就躲在庙里,怕被人认出来。
安葬好娘,我收拾了简单的行李:娘缝的几件旧衣服,那包碎银子和半块玉佩,还有一把娘留给我削柴用的短刀。我把短刀别在腰上,布包揣在怀里,朝着官道的方向走去。
深秋的风很凉,吹在脸上像小刀子。我走在田埂上,脚下的泥土沾着露水,湿了裤脚。路上偶尔能看到赶车的商贩,或者挑着担子的货郎,他们看我的眼神都带着点好奇——一个半大的孩子,孤身一人走在荒郊野外,确实少见。
有个货郎停下来问我:“小娃子,你爹娘呢?要去哪啊?”
我没说实话,只摇摇头:“我去寻我亲戚,就在前面。”
货郎叹口气,从担子里摸出个烤红薯递给我:“拿着吧,路上饿了吃。这世道不太平,早点找到亲戚,别一个人瞎晃。”
我接过红薯,说了声“谢谢”。红薯还热着,捧在手里暖乎乎的。我知道,这江湖里有坏人,但也有像货郎这样的好人,就像前世的欧阳锋,虽然他是人人喊打的“西毒”,却对我好。
走了整整两天,终于看到了那片老槐树林。
树林很大,槐树的叶子都落光了,光秃秃的枝桠伸向天空,像一双双干枯的手。风穿过树林,发出“呜呜”的响,听起来有点吓人。我握紧了腰上的短刀,一步步走进树林里。
林子里很静,只有我的脚步声和风吹树叶的声音。我记得,那间山神庙在树林深处,靠近一道小溪。我顺着记忆里的方向走,走了约莫半个时辰,果然看到了那间破庙。
庙门早就塌了一半,门板歪在地上,上面爬满了藤蔓。庙檐上的瓦片掉了不少,露出里面的横梁,梁上积满了灰尘和蛛网。我站在庙门口,深吸了口气,喊了一声:“里面有人吗?”
没人回应。
我又喊了一声,还是没动静。难道我记错了?还是欧阳锋还没来?
我心里有点慌,走到庙门口,探头往里看。庙里很暗,只有几缕阳光从破洞的屋顶照进来,照亮了空中飞舞的尘埃。地上堆着些干草,角落里还有个破陶罐,看起来确实像有人住过的样子。
我犹豫了一下,走了进去。刚走两步,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紧接着,一道沙哑的声音响起:“谁?谁在那儿?”
我心里一紧,猛地转过身。
只见庙门口站着一个人,穿着一件破烂的黑袍,头发乱糟糟的,像一堆枯草,脸上满是污垢,看不清模样,只有一双眼睛,亮得吓人,死死地盯着我。他手里拄着一根拐杖,拐杖顶端缠着什么东西,看着像是……蛇?
是他!是欧阳锋!
我心里又惊又喜,前世的记忆一下子涌上来——就是这双眼睛,就是这根蛇杖,就是这个疯疯癫癫的样子,在我最落魄的时候救了我。
“你是谁?”欧阳锋又问了一句,声音里带着警惕,还有点不易察觉的疯癫,“你是不是郭靖派来的?是不是黄蓉?想抓我?”
我连忙摇头,往前走了两步,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和些:“我不是郭靖派来的,也不是黄蓉派来的。我……我是来找人的。”
“找人?”欧阳锋歪了歪头,眼神里多了点疑惑,“找什么人?这荒山野岭的,有什么人好找?”
我看着他,鼓起勇气,说了一句前世他后来常跟我说的话:“我找我义父。我义父叫欧阳锋,他是西毒,会***功,还会练一种很厉害的武功。”
欧阳锋听到“义父”两个字,身体明显僵了一下。他死死地盯着我,盯了好一会儿,忽然哈哈大笑起来,笑声沙哑难听,在破庙里回荡着,让人心里发毛。
“义父?哈哈哈哈!”他笑了好一会儿,才停下来,眼神里多了点古怪的神色,“你说你找你义父?你义父是欧阳锋?那你是谁?你是他的义子?”
“是。”我点头,心里有点紧张,怕他不认,“我叫杨过,我是他的义子。前世他救过我,教我武功,这一世,我来找他。”
“前世?”欧阳锋皱起眉头,好像没听懂,又好像在琢磨这两个字的意思,“什么前世?我怎么不记得?我什么时候有个义子叫杨过了?”
他还是疯的,跟前世一样,记不清很多事。
我没急,慢慢走到他面前,把怀里的布包拿出来,打开,露出里面的半块玉佩:“我爹叫杨康,我娘叫穆念慈。我娘刚走,我一个人来找你。我知道你是欧阳锋,你是西毒,你不会害我。”
提到“杨康”两个字,欧阳锋的眼神变了变。他盯着那半块玉佩,看了好一会儿,忽然伸手,一把抓住我的手腕。他的手很有力,指甲很长,掐得我手腕生疼。
“杨康?”他的声音低沉下来,眼神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你是杨康的儿子?”
“是。”我忍着疼,点头,“我爹是杨康,你认识他,对不对?”
欧阳锋没说话,抓着我的手腕,仔细地打量着我。他的眼神很奇怪,有疑惑,有回忆,还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过了好一会儿,他忽然松开我的手,往后退了一步,又开始哈哈大笑:“好!好!杨康的儿子!好!我欧阳锋居然有个义子是杨康的儿子!哈哈哈哈!”
他笑得癫狂,却没再对我有敌意。我知道,他虽然记不清前世的事,但“杨康”这个名字,还有我这张跟杨康有几分相似的脸,让他对我放下了戒心。
“你叫杨过?”他笑够了,停下来问我,眼神里多了点认真。
“是。”
“杨过……杨过……”他念叨着我的名字,点了点头,“好名字!以后你就是我欧阳锋的义子!谁敢欺负你,我就用我的蛇杖抽他!谁敢跟你抢东西,我就毒死他!”
他的话很霸道,很狂傲,却让我心里一阵温暖。
前世,他也是这样护着我。在桃花岛,郭芙骂我是“小杂种”,是他冲出来,差点用蛇杖咬她;在全真教,赵志敬打我,是他教我***功,让我能还手。这一世,我终于早点找到了他,不用再受那些欺负,不用再一个人孤单。
“义父。”我喊了一声,声音有点哽咽。
欧阳锋听到这声“义父”,愣了一下,随即脸上露出一个难得的笑容——虽然他脸上满是污垢,笑容看起来有点狰狞,但我能感觉到他的开心。他拍了拍我的肩膀,力道很大,差点把我拍倒。
“好!好!我的好义子!”他说着,从怀里摸出个东西,扔给我。我伸手接住,一看,是半块干硬的饼。
“吃吧!”他说,“饿了吧?吃了饼,义父教你武功!教你***功!教你天下最厉害的武功!以后谁也不敢欺负你!”
我拿着饼,咬了一口,虽然干硬,却比我吃过的任何东西都香。风从破庙的屋顶吹进来,带着深秋的凉意,可我心里却暖烘烘的。
我看着欧阳锋,他正低头摆弄着手里的蛇杖,嘴里念念有词,不知道在说些什么。阳光从屋顶的破洞照下来,落在他身上,给他那件破烂的黑袍镀上了一层金边。
我知道,从这一刻起,我不再是孤身一人了。
娘,你看到了吗?我找到义父了。以后,我有义父陪着我,我不会孤单了。
这猖狂大宋的江湖,这娇艳又狂傲的江湖,我杨过,还有我的义父西毒欧阳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