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离书已备好了。” 她收回目光,将一卷素色绢帛轻轻推过光滑的案几。檀木桌面冰凉的触感,透过指腹,一丝丝渗入血脉,连带着心口都泛着凉意。声音是刻意维持的平静,像一潭吹不起涟漪的死水。
窗外骤雨初歇,屋檐上的琉璃瓦承接着天光云影,积聚的水珠一颗颗、一串串,不紧不慢地滴落下来,砸在廊下的青石板上,发出清脆又单调的“滴答”声。空气里浮动着潮湿的土腥气,还有庭院中被打落的海棠花瓣散发出的、略带颓败的甜香。这雨后的一切,都透着一股子清理过的、冷冽的干净,恰如此刻她决意要了断的心境。
他闻言,目光从窗外收回,落在案几那卷单薄的绢帛上。他没有立刻去拿,修长的手指先是无意识地在光滑的檀木桌面上敲击了两下,随即,那指节便重重地叩在了帛书之上。因为用力,手背上的青筋凸起,蜿蜒如蛰伏的龙,透着一股压抑的、即将破土而出的力量。
良久,他才开口,声音低沉,听不出什么情绪,却像一块巨石投入她心湖的死水之下:“你要和离?” 不是疑问,更像是确认,确认这荒谬的事实。
“是。”她答得简短,目光落在自己交叠置于膝上的双手,指甲修剪得圆润干净,却毫无血色。
“理由。”他的语气依旧平稳,但那双凤眼已微微眯起,锐利的目光在她脸上巡弋,仿佛要找出她一时兴起的破绽,或是受人挑唆的痕迹。
理由?她在心底无声地笑了笑。理由像这府里积年的灰尘,俯拾即是,却又琐碎得难以一一列举。是无数个独守空闺、听更漏声声慢的长夜?是他身上偶尔沾染的、不属于府中惯用的陌生香料气息?是那些官场上必要的应酬,那些她无法参与、他也不愿多谈的觥筹交错?还是他书房里,那幅偶然得见、笔触细腻显然出自女子之手的山水画,以及他凝视画作时,眼中一闪而过的、她从未得到过的欣赏与柔和?
这些,都是理由,却又都不是最致命的那个。
她抬起眼,第一次在提及此事时,如此直接地迎上他的目光:“妾身愚钝,持家无方,德行有亏,不堪为侯府主母。且……无所出,有负君恩。愿求去,全君清誉,亦放妾身……自在。” 最后两个字,她说得极轻,几乎要消散在雨后的空气里,却又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
“无所出……”他重复着这三个字,指节在帛书上叩击的力道又重了几分,“这便是你思虑多年的结论?认为我介意这个?”
“侯爷不介意吗?”她反问,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宗族耆老们,年年催促。侯爷如今位高权重,岂可无嗣承继?妾身占着位置,于理不合。” 她搬出了最冠冕堂皇,也最无法反驳的理由。是啊,二十年夫妻,她未能为他诞下一儿半女,在这高门大院里,本就是原罪。尽管他从未因此苛责于她,甚至明里暗里挡回了族中让他纳妾延嗣的提议,但这根刺,早已在她心里生根发芽,长成了参天大树,日夜刺穿着她的肺腑。
他沉默了片刻,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屋檐滴水的声音固执地敲打着寂静。“我若说,我从未将此归咎于你,亦从未想过以此为由休妻或纳妾,你信是不信?”
她心口猛地一窒。信?如何不信?他若真在意子嗣,以他今时今日的地位,有多少种方法可以达成目的?可他都没有。但这并不能让她感到宽慰,反而更像是一种无声的施舍,提醒着她的“不配”与“无能”。他的“不介意”,比旁人的嘲讽更让她难堪。
“侯爷厚意,妾身心领。”她垂下眼帘,避开他过于锐利的审视,“然妾意已决。”
“好一个‘妾意已决’。”他倏地冷笑一声,那笑声里淬着冰渣,“二十年夫妻,在你眼中,便如此轻贱,可以一纸和离书,轻易抹去?”
“不是抹去,”她纠正道,声音带着一种疲惫的平静,“是放过。侯爷,我们之间……早已名存实亡。何必相互捆绑,彼此折磨?”
“相互折磨?”他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好笑的话,唇角勾起一抹讥诮的弧度,“我竟不知,这二十年来,在你眼中竟是‘折磨’?是这侯府的锦衣玉食折磨了你,还是我魏某人亏待了你?”
“侯爷待我……极好。”她艰难地说道。是的,极好。吃穿用度,从未短缺;侯府主母的尊荣,她享有;人前,他给足她体面。除了……爱,除了那份她曾经奢望过的、心灵相通的温存。他像一座沉默的山,给予她庇护,却从不告诉她山中的风景;她则像绕山而流的水,看似亲密,却始终无法真正融入。“只是,侯爷给的,未必是妾身想要的。而妾身想要的……” 她顿住了,没有再说下去。她想要的,是二十年前宫阶下,那个会因为一眼而心跳加速的少女所憧憬的,是柳絮纷飞时,一个专注的、带着温度的眼神,是夜深人静时,可以交心的只言片语,而不是日复一日的相敬如“冰”。
“你想要什么?”他追问,身体微微前倾,带来一股无形的压迫感,“说。”
她被这气势所慑,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但随即又挺直了脊背。既然已经开口,便没有回头路了。“妾身想要……清净。”她最终选择了这样一个模糊而宽泛的词。清净,离开这令人窒息的繁华牢笼,离开他无处不在的影子,或许,还能寻回一点点属于自己的、微末的安宁。
他盯着她,目光如炬,仿佛要将她从外到里烧穿一个洞。“清净?呵,这侯府难道还不够清净?还是说,你觉得离开这里,离开我,便能得到你想要的‘清净’?” 他的语气里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剖析,“外面的世界,未必有侯府的高墙内安稳。你可想清楚了?”
“想清楚了。”她答得毫不犹豫。再不安稳,也是自己的选择。总好过在这里,慢慢枯萎,直至彻底化为尘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