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还得过。
家里更穷了。五次退婚,名声扫地,爹的学生也跑了大半。他本就是个穷秀才,靠着教几个蒙童和替人写写书信维持生计。现在,连这点微薄的收入都锐减。
我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只关在屋里绣花、等着嫁人了。
我得想法子赚钱。
我找到了我爹的旧书箱。里面除了几本翻烂的经史,还有几本算经、律法和一本破旧的《九章算术》。我爹年轻时也曾有抱负,可惜时运不济。
“爹,这些书,我能看看吗?”我问他。
我爹正对着空无一人的学堂叹气,闻言愣了一下,随即摆摆手:“看吧看吧,都是些没用的老东西了。你要看就去看。”
从那以后,白天帮娘做些针线活计,晚上就着昏暗的油灯啃那些书。算经枯燥,律法艰深,但比起被人指着鼻子骂“克夫”,这些字句反而显得亲切。
我算盘打得飞快,心算也练出来了。街坊邻居买米买油,常为几文钱算不清,我路过时随口报个数,准得很。渐渐地,有人开始找上门,让我帮忙算账。
“晚月丫头,帮我看看这布庄的流水账,掌柜的说我亏了,我咋觉得不对劲?”开杂货铺的周婶愁眉苦脸地来了。
我花了半天时间,把半年来乱糟糟的账目理清,揪出掌柜偷偷抹去的几处小钱。周婶千恩万谢,硬塞给我十个鸡蛋。
“晚月姐,我爹让我跟您学学算账,行不?”隔壁张屠户家的小儿子,挠着头,有些不好意思。
我点头:“行啊,有空就来。”
教他打算盘,顺便也教他认字。张屠户乐得合不拢嘴,隔三差五送些猪下水来。家里的饭桌上,偶尔也能见点荤腥了。
娘看着,眼里多了点活气,但还是担忧:“月儿,你一个姑娘家,总抛头露面算这些,人家背后更要说闲话了。”
我正核对周婶铺子新一个月的账本,头也没抬:“嘴长在别人身上,爱说就说。他们说我命硬,我就硬给他们看。靠本事吃饭,不丢人。”
再次见到林楚楚,是在县城最大的布庄“锦云庄”门口。
她穿着簇新的水红色绫子裙,头上插着亮晃晃的赤金簪子,被一个穿着体面的男人小心地扶着下马车。那男人,正是半年前为了她退了我亲事的那个镖师,钱大虎。
看来,她如愿以偿了。
林楚楚也看见了我。她挽着钱大虎的胳膊,下巴抬得高高的,像只骄傲的花孔雀。她故意在我面前停下,声音又尖又细,生怕周围的人听不见。
“哟,这不是晚月姐姐吗?许久不见,听说……你又被退亲了?”她夸张地捂住嘴,眼里的幸灾乐祸藏都藏不住,“哎呀,真是可怜见的,都第五回了吧?姐姐,不是我说你,这人啊,得知命。命不好,强求不来的。”
钱大虎有些尴尬,拉了拉她:“楚楚,少说两句……”
“我说错了吗?”林楚楚甩开他的手,声音更高了,“大家都评评理!当初要不是她苏晚月横插一脚,我和大虎哥早就成亲了!她自己命硬克夫,还非要攀扯别人,害得我家大虎哥差点也被克着!幸好老天有眼!”
周围的人指指点点,目光像针一样扎过来。
我手里拎着刚帮周婶买的几捆丝线,很沉。
我看着林楚楚那张涂抹得过分精致的脸,还有钱大虎那副想息事宁人又抹不开面子的窝囊样。
我慢慢走上前,停在林楚楚面前,距离很近。
“林楚楚,”我开口,声音很平静,没什么起伏,“那年端午,你爹病得快死了,是你娘跪在我家门前,求我爹借三两银子救命。我爹把准备给我娘抓药的钱都拿了出来。”
林楚楚脸上的得意僵住了。
“那三两银子,你家还了吗?”
她的脸色开始发白。
“还有,你头上这支赤金簪子,”我的目光落在她发间那抹刺眼的金色上,“挺眼熟。好像是我娘压箱底的东西。那年你说想借去戴戴,给你家撑撑门面,好让你爹去走动关系谋个小差事。借了,就再没还过。”
钱大虎震惊地看着林楚楚。
周围人的眼神变了,从看热闹变成了鄙夷。
“你……你胡说!”林楚楚尖叫起来,声音都劈了,“苏晚月!你自己没人要,就来污蔑我!”
“污蔑?”我轻轻扯了扯嘴角,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布包,抖开。里面是一张叠得整整齐齐、边角都磨毛了的旧纸。“这借据,是你娘亲手摁的手印。白纸黑字,写的清清楚楚。”
我把借据展开,对着周围看热闹的人:“各位叔伯婶子,劳烦哪位识字的帮忙念念?省得有人赖账。”
立刻有个穿长衫的账房先生模样的老者上前,接过借据,大声念道:“今借苏明远先生纹银三两整,立此为据,一月为期归还。立据人:林陈氏(手印),见证人:王三(手印)。元兴十五年五月初七。”
元兴十五年,正是五年前。林楚楚她爹病死,就是那年冬天的事。
人群哗然。
“天呐,五年前借的三两银子都不还!”
“还偷拿人家娘的簪子?这也太不要脸了!”
“难怪能抢人家亲事,心黑着呢!”
钱大虎的脸涨成了猪肝色,一把甩开林楚楚的胳膊,指着她的鼻子:“林楚楚!你……你竟然是这样的人?你当初怎么跟我说的?你说苏家仗着对你有恩,逼你……”
“大虎哥!你别听她胡说!她是故意害我!”林楚楚慌了神,想去拉钱大虎,被他狠狠推开。
“滚开!丢人现眼的东西!”钱大虎气得浑身发抖,狠狠瞪了林楚楚一眼,又看了我一眼,眼神复杂,有愧疚,有难堪,最终什么也没说,扭头挤开人群走了。
“大虎哥!你等等我!”林楚楚尖叫着想去追,被几个看不过眼的婆子故意拦住了路。
“姑娘,先把人家的钱和簪子还了吧!”
“就是!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林楚楚孤立无援,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精心打扮的妆容全花了。她怨毒地剜了我一眼,那眼神像淬了毒的刀子。最终,她狼狈地拔下头上的金簪,连同钱袋里所有的碎银子、铜板,一股脑儿扔在我脚下。
“都给你!穷鬼!苏晚月,你给我等着!”她歇斯底里地喊完,捂着脸哭着跑了。
我弯腰,把散落在地上的银子、铜钱和那支沾了灰的金簪一一捡起来,用手帕擦干净。
簪子很旧了,是娘当年唯一的嫁妆。
我把金簪仔细收好。那些散碎的银钱,我数出三两,剩下的,递给了刚才帮忙念借据的老账房。
“老先生,劳烦您做个见证。这多出来的,算是我谢您仗义执言,请您和各位街坊喝杯茶。”
老账房推辞不过,收下了,周围响起一片叫好声。
“苏家丫头,硬气!”
“干得漂亮!对这种白眼狼,就该这样!”
“晚月,好样的!”
我对着众人微微颔首,拎起我的丝线,转身离开。身后那些议论声,不再是“克夫”“没人要”,而是“硬气”“有本事”。
风拂过脸颊,带着初夏的暖意。
心里那团烧了许久的火,似乎泄出了一点。但这还远远不够。
林楚楚那怨毒的眼神告诉我,这事没完。她和她那个在县衙当差的远房表舅,不会善罢甘休。
果然,没过几天,麻烦就来了。
先是周婶的杂货铺被人举报“以次充好”,被衙役罚了钱。接着,张屠户的肉摊被找茬,说肉不新鲜,差点掀了摊子。连我爹教书的那个小破学堂,也被通知要“整顿”,理由是不规范。
我知道,这是冲我来的。林楚楚那位“表舅”的手笔。
我爹愁得头发都白了。我娘整日唉声叹气。
“月儿,要不……你去给林楚楚道个歉?低头服个软?咱小门小户,斗不过官家啊!”我娘拉着我的手,苦苦哀求。
“道歉?”我看着窗外阴沉的天,“娘,我做错了什么?要道歉,也应该是她林楚楚给我们家磕头认错!”
“可……可这日子怎么过啊!”我娘又抹起了眼泪。
我握紧了拳。是啊,怎么过?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只要在这县城里,我们一家就只能像砧板上的肉,任人拿捏。
就在这时,一个意想不到的机会,送到了我面前。
县城里最大的米行“丰裕号”的老板沈万山,突然病倒了。他家的账房先生卷了半年的流水账和一大笔银子跑了!留下一堆烂摊子。沈家急需一个可靠的人,在最短时间内理清账目,找出漏洞,否则庞大的生意周转不灵,随时可能垮掉。
沈万山的女儿沈如霜,是县城里有名的才女,人美心善。她派人四处打听,找到了我。
“苏姑娘,”沈如霜亲自登门,她穿着素雅的月白衣裙,气质温婉,说话也温声细语,“我爹病重,家里又遭此横祸。听闻姑娘精通算术,为人刚正,恳请姑娘能助我沈家度过难关。酬劳方面,定不会亏待姑娘。”
沈家,是县太爷的座上宾,连林楚楚那位“表舅”见了沈万山,也得客客气气叫一声“沈老爷”。
我看着她真诚而焦虑的眼睛,又看了看我爹娘忐忑不安的神情。
这或许,是改变现状的唯一机会,也是一步险棋。帮沈家,等于直接站在了林楚楚和她表舅的对立面。成了,我能在县城站稳脚跟,甚至获得庇护。败了,我家可能永无宁日。
“好。”我几乎没有犹豫,点头应下,“但我有两个条件。”
“姑娘请讲。”
“第一,账房需绝对独立,任何人不得干涉,包括沈小姐您。第二,无论我查出什么,沈家必须按律处理,不得徇私。”
沈如霜微微一怔,随即郑重承诺:“苏姑娘放心,沈家绝不做那等藏污纳垢之事!一切由姑娘做主,如霜必定全力支持!”
就这样,我踏进了“丰裕号”的大门。
米行的账目,比杂货铺复杂百倍。往来流水巨大,牵涉的商户、佃户、船帮、脚夫,盘根错节。前任账房卷走的不仅是银子,更是撕碎了整个账本体系。
我没日没夜地泡在账房里。算盘珠子打得噼啪作响,一摞摞账簿堆得像小山。饿了啃个冷馒头,困了趴在桌上打个盹。
沈如霜每日都来看我,给我送些热汤热饭,从不打扰。她偶尔会问起进度,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信任和依赖。
十天后,我把整理好的总账和一份详尽的亏空清单,放到了沈如霜面前。
账目清晰了,但结果触目惊心。
亏空的数目,比卷走的现银大得多。除了那个跑路的账房,米行内部还有蛀虫。几个管事的掌柜、库头,利用职权,虚报损耗、抬高收购价、压低出售价、暗中吃回扣,手段繁多,时间跨度长达数年!
其中,牵涉到的一个关键人物,正是负责米行粮食采购的管事——赵四。
而这个赵四,是林楚楚那位在县衙当差的远房表舅,赵德全的小舅子!
“怎么会……”沈如霜看着那份名单和证据,脸色煞白,手指都在抖。她没想到,家业内部竟腐败至此。
“沈小姐,证据确凿。如何处置,看您了。”我把选择权交给她。
沈如霜沉默了许久。她看着窗外繁华的街市,又低头看看手中的罪证,最终,眼神变得坚定起来。
“苏姑娘,辛苦你了。接下来的事,交给我沈家。”
第二天,沈万山拖着病体,亲自坐镇米行。沈家雷厉风行,将涉案的几个蛀虫掌柜、库头,连同那个采购管事赵四,全部扭送县衙!人证物证齐全,连带着赵四等人多年来贿赂县衙小吏的账本副本(这是我顺藤摸瓜查到的意外收获),也一并呈上。
县太爷震怒!
赵四等人下狱,追缴赃款。赵德全虽然没直接涉案,但包庇亲属、收受贿赂的罪名跑不掉,被革去差事,打了二十大板,枷号示众三日!
这消息像长了翅膀,瞬间传遍整个县城。
林楚楚哭天抢地地去求沈如霜,被沈府的下人直接轰了出来。她那位风光一时的表舅赵德全,戴着沉重的木枷,像条死狗一样被锁在县衙门口的石狮子上,受尽路人唾骂。他完了,林家最大的靠山,倒了。
我站在人群外,远远地看着。
赵德全那双浑浊的眼睛在人群中扫视,看到了我。那眼神里充满了怨毒和难以置信。
我没有躲闪,平静地回视着他。
他大概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他和他那个蠢外甥女招惹的、这个被退了五次婚的“克夫”女人,怎么就轻轻一推,让他落到了这步田地。
人群散去,枷号示众还要持续三天。
我转身离开,心里没什么快意,只有一种沉甸甸的踏实。
这次,我没有依靠任何人,没有哭诉,没有哀求。我用自己学来的本事,挣来了一份尊重,也为自己和家人,挣下了一方暂时的安宁。
沈家保住了基业,沈万山对我感激涕零。沈如霜更是视我为闺中挚友,时常邀我去沈府小坐。她欣赏我的算学和见识,有时会和我讨论米行的经营策略,甚至是一些更宏大的经济之道。
我在沈家的地位水涨船高。县城里的人提起苏晚月,不再是“那个被退了五次亲的”,而是“沈家米行的苏账房”,言语间多了几分敬畏。
沈万山身体好转后,力邀我正式加入“丰裕号”,许以重金和管事之职。这无疑是一条安稳富足的路。
我婉拒了。
“沈老爷,沈小姐,您们的厚爱,晚月心领。只是,”我看着他们,说出思虑已久的决定,“我想自己做点事。”
沈如霜不解:“晚月,在丰裕号不好吗?有我沈家在,没人敢再欺负你。”
我笑了笑:“不是不好。很好。只是……我还想走得更远一点。”
沈万山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精光:“哦?苏姑娘想做哪一行?”
“粮。”我清晰地吐出一个字。
沈万山一愣,随即哈哈大笑:“好!有志气!这粮行,可是个硬骨头!姑娘家做这个,难啊!”
“难,才有意思。”我也笑了,眼神明亮,“而且,我不是一个人做。”
我找到了周婶和张屠户。
“周婶,您杂货铺的生意,这些年也没太大起色。您懂货,路子熟。张叔,您认识十里八乡的庄户,知道谁家粮好,谁家实诚。”我看着他们,开门见山,“我想开个粮行,从小做起。您二位愿不愿意跟我一起干?赚了钱,咱们按出力多少分。赔了,算我的。”
周婶和张屠户都愣住了。
“晚月丫头,你……你真要自己干粮行?”周婶又惊又疑,“这可不是小打小闹!本钱呢?铺面呢?那些大粮商,还有船帮、脚行,关系复杂着呢!”
“本钱,我有。”我拿出一个小包袱,打开。里面是沈家付给我的丰厚酬金,还有这些日子我自己攒下的一些。“铺面,我看了西市口一个临街的小门脸,位置还行,租金不贵。船帮脚行,咱们先小本经营,一步步趟路子。关系复杂,那就一点点理顺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