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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岁那年,我第五次被退婚。

媒人把庚帖摔在我家堂屋桌上时,声音比门口叫卖的货郎还响。“苏晚月,不是我说你,克夫的名声都传遍三州十八府了!刘大人家的小公子可是三代单传的金贵命,谁敢娶你进门?晦气!”

我娘坐在旁边抹眼泪。我爹蹲在门槛上吧嗒旱烟,火星子明明灭灭,照着他沟壑纵横的脸。

堂屋里挤满了人。街坊邻居伸着脖子往里瞧,像看猴戏。

我站着,没掉一滴泪。

习惯了。

这是第五次了。

第一次退婚,是十五岁。对方是县城里数一数二的富户王家。定亲三年,王家少爷跟着他爹跑了一趟州府,见了世面,转头嫌弃我家门第低。理由很体面:“苏家小姐温良,然犬子顽劣,恐非良配。”一纸退婚书送来,还了我家当初送的定礼——一对不值钱的银***。

我娘抱着我哭了一宿。我爹闷头抽了一宿烟。

第二次,十六岁。邻县一个开绸缎庄的李家。聘礼都下了,眼看要过门。李家突然来人,气势汹汹,说我八字克夫,他家找人合了,大凶。半年前下定的两匹上好杭绸、四盒点心被粗鲁地丢回我家院子,引来一群野狗争食。

那会儿我正绣嫁衣。针尖扎进手指,血珠冒出来,染红了鸳鸯的眼睛。

第三次,十七岁。这次是个没落小官家的庶子。本以为门当户对。谁知他家嫡母嫌我爹只是个穷酸秀才,配不上她家“官宦门第”。退婚那天,那小官家的管家鼻孔朝天,话里话外说我爹教女无方,攀龙附凤。

我爹气得浑身发抖,差点厥过去。

第四次,就在半年前。对方是个跑镖的武师,家底殷实。原本说得好好的,他看中我性子稳当。结果他那个远房表妹林楚楚,不知怎么搭上了他,哭哭啼啼说早就两情相悦。武师抹不开面子,跑来退亲,还塞给我二两银子,说是“补偿”。

那银子我当场扔他脸上。

林楚楚?我曾经的“好姐妹”。

她爹和我爹曾是同窗。小时候她常来我家,蹭吃蹭喝,还总借走我的新头绳,从不还。她总用那种羡慕又发酸的眼神看我,说:“晚月,你长得真好看,以后肯定能嫁个好人家。”

现在想想,那眼神底下,全是扎人的刺。

第五次,就是现在。

刘家,这个刚在县衙捐了个小官身的暴发户,连我家门槛都没迈过,就派了个鼻孔翘上天的媒婆来,把庚帖摔在桌上,唾沫星子喷了我一脸。

“苏晚月,你认命吧!克夫的名头坐实了,哪个正经人家敢要你?刘大人心善,念着旧情,才没把你家当年送的那点破铜烂铁扔出来!你好自为之!”

媒婆扭着肥硕的腰身走了,留下满屋死寂和看客们毫不掩饰的指点和低笑。

“啧啧,五次了……”

“苏家这丫头,算是彻底砸手里了。”

“命硬啊,谁沾谁倒霉!”

我娘哭得更大声了。我爹的烟锅重重磕在门槛上,发出刺耳的声响。

我深吸一口气。空气里有劣质胭脂味、汗味、灰尘味,还有我爹呛人的旱烟味。

我走到堂屋中央,捡起地上那张被媒婆踩了个脚印的庚帖。

红纸黑字,写着我的名字,苏晚月,和那个连面都没见过的刘家小公子的名字。

真刺眼。

我拿起桌上的茶杯,不是待客的好茶,粗瓷碗,里面是凉透的白水。我走到门口,对着那群还没散尽的看客,把凉水泼了出去。

“哗啦——”

水溅湿了前面几个人的鞋面。

议论声戛然而止。所有人都愕然地看着我。

我把那张皱巴巴的庚帖,当着所有人的面,一点一点,撕成了指甲盖大小的碎片。

碎片像红色的雪花,纷纷扬扬落在地上。

我抬起头,看着那些错愕的脸,声音不大,却能让每个人都听清:

“我苏晚月的命,是好是歹,轮不到你们指手画脚。”

“今天这盆脏水,我记下了。”

“将来,有你们跪着求我的时候。”

人群炸了锅。

“疯了!这丫头疯了!”

“克夫克得脑子都不清楚了!”

“走走走,晦气!”

人潮像避瘟疫一样散开。院子里只剩下我,我爹,我娘。

我爹呆呆地看着我,烟杆掉在地上。我娘忘了哭,惊恐地抓住我的袖子:“月儿……你……你说什么胡话?”

我弯腰,把我爹掉落的烟杆捡起来,塞回他枯瘦的手里。

“爹,娘,”我看着他们灰败绝望的脸,一字一句地说,“从今往后,我的亲事,我自己做主。谁也甭想再拿这个糟践我。”

“那些嫌我命硬的,看不起我家的,今日的账,我都刻在心里。”

“这世道,女子除了嫁人,难道就没别的路走?我不信!”

我爹浑浊的眼睛看着我,嘴唇哆嗦着,最终只重重叹了口气。

我娘扑上来抱住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的儿啊……你一个姑娘家……能有什么路啊……”

我任由我娘抱着,没说话,只是看着地上那些红纸碎片。

心口堵着的那团东西,烧得滚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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