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道狭窄而潮湿,空气中弥漫着泥土和霉菌混合的沉闷气味。高公公手持一盏昏黄的羊角灯,灯光摇曳,勉强照亮脚下布满青苔的石阶。李茂贞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怀中的玉匣像一块烙铁,烫着他的胸口,那持续流入体内的暖流,让他有些头晕目眩,脚步虚浮。
这条密道乃是历代皇帝以防万一的逃生之路,出口设在皇城西北角一处废弃的皇家园林——凝翠园的假山之中。除了皇帝和极少数心腹,无人知晓。
“王爷,快,快些!”高公公不时回头催促,声音因恐惧而尖细扭曲。他能听到,隔着厚厚的土层和宫墙,隐约有喊杀声、兵刃相交声传来,如同地狱传来的丧钟。每一声都让他浑身一颤。
李茂贞咬紧牙关,强迫自己跟上。他从未吃过这样的苦头,锦袍被石壁刮破,手上也蹭出了血痕,但他浑然不觉。脑海里反复回响着皇兄最后的话语和眼神。“山河社稷图”、“龙气之源”、“张维贤的野心”……这些信息如同惊涛骇浪,冲击着他原本对世界的认知。原来,权力的斗争之下,还隐藏着如此深邃莫测的术法之争。
不知走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前方终于出现了一丝微弱的天光,以及寒冷的空气。出口到了。
高公公小心翼翼地挪开假山洞口伪装的藤蔓和石块,探出头去观察。凝翠园在冬夜里一片死寂,枯枝败叶在风中瑟瑟作响,远处的火光将半边天空映成了不祥的橘红色——那是皇城方向。
“王爷,外面暂时安全。”高公公低声道,率先钻了出去,然后将李茂贞拉了出来。
冰冷的空气夹杂着雪沫涌入肺腑,让李茂贞打了个寒颤,却也暂时驱散了一些昏沉。他回头望向皇城,只见宫阙方向火光冲天,隐约传来鼎沸的人声,那是他生活了十二年的家,此刻却正在沦为炼狱。
“我们得尽快去西市的‘永昌’当铺,陈远在那里接应。”高公公拉着李茂贞,沿着园林小径的阴影,踉跄前行。老人显然不擅长奔跑,没多远就气喘吁吁。
然而,他们刚穿过一片竹林,接近园林的边缘,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甲叶碰撞声就从前方传来。
“搜!仔细搜!宰辅有令,绝不能走脱了李茂贞!”一个粗豪的声音喝道。
一队大约十人的禁军士兵,手持火把和兵刃,正朝他们这个方向搜索过来。火光跳跃,映照着士兵们冰冷的脸庞和锋利的枪尖。
高公公吓得魂飞魄散,一把将李茂贞推到一簇茂密的冬青树后,自己则挡在前面,声音发颤地低语:“王爷,躲好,千万别出声!”
但已经晚了。一名眼尖的士兵看到了冬青丛的异动。
“那边有人!出来!”
士兵们立刻围了上来,火把的光芒将李茂贞和高公公照得无所遁形。
为首的小队长认出了李茂贞身上的亲王服饰,眼中闪过一丝贪婪和兴奋:“果然是潞王李茂贞!拿下他,宰辅重重有赏!”
高公公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涕泪横流:“军爷,行行好,放过王爷吧,他还是个孩子啊……”
“老阉狗,滚开!”小队长不耐烦地一脚踹开高公公,伸手就向李茂贞抓来。
就在那粗糙的手掌即将触碰到李茂贞肩膀的瞬间,异变陡生!
李茂贞怀中的玉匣猛地一震,一股灼热的气流以前所未有的强度爆发开来,顺着他惊恐之下本能抬起格挡的手臂汹涌而出。
“嗡——”
一声低沉的、仿佛龙吟般的轻鸣响起。空气中似乎有淡金色的光晕一闪而逝。
那禁军小队长如同被一柄无形的巨锤击中,惨叫一声,整个人倒飞出去,撞在三四丈外的一棵大树上,口喷鲜血,眼见是活不了了。他手中的火把掉落在地,火焰***着枯草,发出噼啪的声响。
剩下的士兵们都惊呆了,呆呆地站在原地,手臂还保持着格挡姿势,一脸茫然和惊恐的李茂贞,仿佛看到了鬼怪。他们无法理解刚才发生了什么。
“妖……妖法!”一个士兵声音颤抖地喊道。
趁着他愣神的功夫,高公公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猛得从地上爬起,抓起地上掉落的一把腰刀,胡乱挥舞着,嘶喊道:“王爷快跑!往西市方向跑!”
剩下的士兵被高公公这状若疯癫的样子吓了一跳,但很快反应过来,分出两人去对付高公公,其余人则再次扑向李茂贞。
“高公公!”李茂贞惊呼,他看到一把长枪已经刺入了老人的后背。高公公身体一僵,回头看了李茂贞最后一眼,眼神中满是催促和决绝,然后软软地倒了下去。
“啊——!”李茂贞发出一声悲愤的怒吼,怀中的玉匣再次变得滚烫。这一次,他清晰地感觉到那股暖流不再是胡乱游走,而是仿佛有意识般,汇聚向他的双眼。刹那间,他眼中的世界变得不同了。士兵们扑来的动作似乎变慢了,他们身上缠绕着一层淡淡的、灰黑色的气息,而他自己周身,却隐隐有一层微不可见的淡金色光晕。
愤怒和求生本能驱使下,他下意识地朝着一个扑到最近的士兵挥拳。没有碰到身体,但那淡金色的光晕却随着他的拳风离体而出,像一道无形的冲击。
“砰!”那士兵胸口如遭重击,闷哼一声倒退数步,脸上写满了惊骇。
李茂贞自己也愣住了,他看着自己的拳头,不敢相信刚才发生的一切。这就是……龙气?皇兄说的山河社稷图的力量?
然而,这突如其来的力量似乎极其消耗精力,仅仅两击之后,他感到一阵强烈的虚脱感袭来,头晕目眩,几乎站立不稳。剩下的士兵虽然惊恐,但看到李茂贞摇摇欲坠的样子,贪功之心再起,互相使了个眼色,小心翼翼地再次围拢。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道黑影如同鬼魅般从侧面掠入战团!
那黑影速度极快,手中一道寒光闪过,最靠近李茂贞的一名士兵喉间便多了一道血线,哼都未哼一声便栽倒在地。黑影动作毫不停滞,身形如风,在剩下的士兵中间穿梭,刀光每一次闪烁,都必然带起一蓬血雨。他的招式简洁狠辣,没有一丝多余的花哨,完全是战场上淬炼出来的杀人技。
转眼间,剩下的几名士兵全都变成了倒在地上的尸体。
黑影这才停下,是一个身着黑色劲装,面容冷峻,约莫三十岁左右的男子。他脸上有一道淡淡的疤痕,从眉骨延伸到脸颊,为他平添了几分煞气。他看都未看地上的尸体,快步走到李茂贞面前,单膝跪地,抱拳沉声道:“末将陈远,救驾来迟,请王爷恕罪!”
他的声音低沉而稳定,带着一种历经沙场的铁血气息。
李茂贞惊魂未定,看着眼前这个突然出现的救星,又看了看倒在地上的高公公和满地的尸体,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强忍着才没有呕吐出来。这就是皇兄说的,秦太尉留下的死士,陈远?
“你……你就是陈远?”李茂贞的声音还在颤抖。
“是,末将奉秦太尉遗命,潜伏京师,誓死护卫王爷周全。”陈远抬起头,目光锐利地扫过李茂贞,尤其是在他怀中那隐隐散发异样波动的玉匣上停留了一瞬,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但很快恢复平静。“此地不宜久留,追兵很快就会大规模搜捕过来。我们必须立刻出城。”
李茂贞指了指高公公的尸体,眼眶泛红:“高公公他……”
陈远看了一眼,语气依旧冷静:“高公公尽忠了。王爷,现在不是悲伤的时候,唯有活下去,才能对得起他们的牺牲。”他站起身,利落地从一具尸体上剥下一件相对干净的普通士兵外套,“王爷,请换上这个。您的袍服太显眼了。”
李茂贞知道他说得对,强忍悲痛,接过那件还带着血腥味的外套套在外面,遮住了里面的锦袍。
陈远又迅速将现场处理了一下,将尸体拖到隐蔽处,用积雪和枯草简单掩盖血迹。“走!”他低喝一声,带着李茂贞,如同融入了夜色的影子,快速而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凝翠园。
接下来的路程,李茂贞完全是在半昏半醒中被陈远带着前行。陈远对京城的地形极为熟悉,专挑阴暗的小巷和无人注意的角落穿行。他似乎还懂得一些简单的伪装和反跟踪技巧,几次巧妙地避开了巡逻的士兵。
途中,李茂贞怀中的玉匣渐渐恢复了平静,那股暖流也不再躁动,但他能感觉到,有一股微弱却持续的气息正潜移默化地滋养着他虚弱的身体,让他勉强能跟上陈远的脚步。他心中充满了无数的疑问:关于这玉匣,关于龙气,关于陈远,关于皇兄的生死,关于未来的路……但此刻,他只能将这些疑问死死压在心底,将所有精力用于跟上前面那个沉默而可靠的背影。
雪,不知何时又大了起来。鹅毛般的雪片纷纷扬扬落下,覆盖了血迹,掩盖了踪迹,仿佛要将这座皇城今夜发生的一切罪恶与悲伤都彻底掩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