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间跌跌撞撞的日子》文风独树一帜!作品受数万人追捧,主要讲述了于峰一种小苔的情感故事,喜欢这本的绝对不容错过!简介: 那年冬天,凛冽的风在筒子楼窗外尖利呼啸,我七岁,蜷缩于棉被深处,用被子角堵住耳朵,依然无法隔绝父母在隔壁房间的争吵。母亲尖利的声音仿佛冰锥刮过锅底,每一个字都刺得人耳膜生疼:“林建国!五块钱!这个月你连
那年冬天,凛冽的风在筒子楼窗外尖利呼啸,我七岁,蜷缩于棉被深处,用被子角堵住耳朵,依然无法隔绝父母在隔壁房间的争吵。母亲尖利的声音仿佛冰锥刮过锅底,每一个字都刺得人耳膜生疼:“林建国!五块钱!这个月你连五块钱都掏不出来?”父亲的声音低沉压抑,带着一种无法挣扎的疲惫:“丽芬,工资就那么多,小苔学校要交书本费,妈那边……”母亲的声音陡然拔高,像烧红的铁钎猛地捅穿空气:“你妈你妈!你妈是瘫了还是死了要你填这个无底洞?你闺女就是金枝玉叶,我娘家就该喝西北风?”我屏住呼吸,心脏在单薄的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骨头逃出来。
“砰!”一声闷响,像是拳头狠狠砸在桌子上,震得我身下的床板都跟着呻吟了一下。我猛地一抖,把整个头都埋进了带着陈旧霉味的被子里,蜷缩得更紧,恨不得将自己揉成一小团,彻底消失在这令人窒息的黑暗里。筒子楼的墙壁薄得像纸,邻居家收音机里咿咿呀呀的戏曲唱腔、不知谁家孩子的哭闹、甚至是对门夫妻压低的絮语,全都无所遁形地涌进来,混杂着父母这场永无休止的战争。空气里永远飘散着一股复杂的味道:公共水房浓重的漂***味,楼道里家家户户飘出的油烟味,还有母亲那件挂在门后、洗得发白却永远也去不掉化工厂特有的、刺鼻的铁锈般的***气息——这些气味混合在一起,成了我童年背景里无法剥离的底色。
外面争吵的声浪终于平息下去,只剩下母亲压抑而急促的喘息,如同拉破的风箱。我悄悄掀开被子一角,冰冷的空气瞬间涌进来。借着门缝里透进来的一线昏黄灯光,我看见父亲佝偻着背,像一片被霜打蔫的叶子,无声地推门进来。他疲惫的脚步踩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几乎没有声音。他走到我的小床边,俯下身。我赶紧闭上眼睛,假装熟睡。一只粗糙、冰凉的大手带着薄茧,轻轻落在我额头上,只短暂停留了一瞬,仿佛怕惊醒我,又或者怕自己掌心残留的争吵气息污染了我。那粗糙的触感,是这寒冷冬夜里唯一的暖源,微弱却真实。然后他转身,拖着他那沉重的步子,走向属于他和母亲的那张冰冷大床。黑暗里,我偷偷睁开眼,盯着天花板上模糊不清的水渍印痕,它们扭曲着,像是永远流不尽的泪痕。
筒子楼的生活,是无数个相似日子的叠加。清晨,公共厨房里总是最喧嚣的战场。狭小的空间挤着三个煤炉,烟尘和水汽蒸腾缭绕,锅碗瓢盆的碰撞声、各家主妇催促孩子上学的声音、争抢水龙头时的抱怨,汇成一片混乱的晨曲。母亲在属于我们家那个油渍麻花的角落忙碌。她动作麻利,带着一股化不开的烦躁,锅铲磕碰锅沿的声音格外刺耳。饭桌上,那盘带着零星肉末的炒青菜,几乎都堆在父亲碗里。母亲只夹了一筷子腌萝卜,***碗里的白饭。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瞟向父亲碗里那点可怜的油星。母亲像后脑勺长了眼睛,猛地抬眼瞪我,眼神锋利如刀:“看什么看?你爸在学校里费脑子,你费什么?吃你的饭!”
我吓得赶紧低下头,筷子无意识地戳着碗里白花花的米饭。饭粒被戳得乱七八糟,像一地狼藉的心事。母亲不耐烦地“啧”了一声,筷子重重敲在碗边:“吃不吃?不吃滚去上学!”我慌忙往嘴里扒拉了几口饭,喉咙却干涩发紧,难以下咽。父亲沉默地吃着,眉头拧成一个疙瘩,碗里的菜却几乎没动。母亲瞥了他一眼,语气更冲:“怎么?嫌我做得不好?有本事你去外面吃香的喝辣的去!”父亲依旧沉默,只是把头埋得更低了些,无声地吞咽着那难言的苦涩。筒子楼特有的、混合着油烟、煤灰和霉味的气息,此刻仿佛有了重量,沉沉地压在每个人的胸口。
我像一只受惊的小兽,本能地寻找安全的洞穴。姥姥家那间位于城西老巷深处的小院,便是我惶惶然的避难所。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旧木门,仿佛闯入另一个世界。没有筒子楼里呛人的***味,也没有令人窒息的争吵。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干燥的草木灰气息,还有姥姥灶台上常年炖煮的草药散发出的、微苦的清香。院子里那棵老槐树投下浓密的绿荫,阳光穿过枝叶缝隙,在地上跳跃着细碎的光斑。
姥姥总是坐在树下的藤椅上,手里纳着仿佛永远纳不完的鞋底。看见我怯生生地蹭进来,她布满皱纹的脸立刻舒展开,漾开温暖的笑意:“小苔来了?快过来,炉子上烤着橘子呢!”她枯瘦的手,却有着惊人的温暖力量,牵着我走到那个小小的煤球炉边。炉盖掀开,橘子在炉火的烘烤下,表皮变得微焦,散发出浓郁的、带着焦糖气息的果香,瞬间冲散了我身上带来的、属于筒子楼的那股阴郁寒气。姥姥用火钳小心地夹出一个,放在旧搪瓷盘里晾着,又用粗糙的手指轻轻拂开我额前被风吹乱的碎发。那指尖的暖意,顺着皮肤一路熨帖到冰冷的心底。
“老姨回来啦!”院门被推开,老姨带着一身外面世界的风尘和活力走了进来。她在百货商店站柜台,是家里最时髦的人。她放下包,像变戏法似的,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油纸包,里面是几块方方正正、散发着诱人甜香的鸡蛋糕——那金黄的色泽和细腻的质感,是我在筒子楼里从未见过的奢侈。“喏,给我们小苔甜甜嘴儿。”老姨笑着,把蛋糕塞到我手里,顺手揉了揉我的头发。她的手指带着百货商店里雪花膏的香气,和姥姥身上那种干燥温暖的味道不同,是另一种清新明亮的甜香。在老姨面前,我紧绷的肩膀会不自觉地放松下来。她给我梳辫子时,会哼唱好听的歌,有时是“洪湖水浪打浪”,有时是“一条大河波浪宽”。她纤细的手指灵活地穿梭在我的发间,偶尔会讲起柜台上有趣的见闻,逗得姥姥和我直笑。只有在这里,在老槐树沙沙的低语和姥姥慈祥的目光里,在老姨清亮的歌声和温柔的指尖下,我才敢稍稍舒展蜷缩太久的身体,仿佛墙角那株无人注意、却偷偷向着阳光探出嫩芽的苔藓。老姨偶尔会塞给我一些东西,有时是一小叠裁得整整齐齐的漂亮糖纸,有时是一截红蓝铅笔头,最珍贵的,是一本薄薄的、纸张已经发黄发脆的小人书《大闹天宫》。她总是低声嘱咐:“悄悄看,别让你妈瞧见了。”这些小小的馈赠,被我像藏匿珍宝一样,小心翼翼地塞进书包最深的角落,成为对抗筒子楼灰暗的微弱武器。
然而,姥姥和老姨构筑的温暖堡垒,终究挡不住母亲无处不在的寒流。周末傍晚,我磨蹭到天色擦黑才不得不离开姥姥家,拖着沉重的步子回到筒子楼。推开门,母亲正坐在缝纫机前,哒哒哒地踩着踏板,给表弟改一条旧裤子。缝纫机的针头飞速起落,她脸上竟带着一丝罕见的、近乎温柔的专注。桌上,放着一小碟油光光的红烧肉,散发着勾魂摄魄的浓香。我的肚子不争气地咕噜叫了一声。
母亲头也没抬,声音却清晰地传来:“回来了?饭在锅里。”语气平淡无波。我掀开锅盖,锅里是温热的米饭,上面盖着几片发黄的青菜叶。没有肉。一丝腥气也没有。我默默盛了饭,坐到桌边。缝纫机的声音停了。母亲拿起那条改好的裤子,满意地抖了抖,转头看见我碗里寡淡的青菜米饭,眉头习惯性地蹙起:“看什么看?那是给你表弟留的!男孩子长身体,要吃点好的。你一个丫头片子,吃那么好干什么?将来还不是别人家的人!”她起身,小心翼翼地将那碟油亮的红烧肉用另一个碗扣好,藏进了碗橱的最深处。那动作里的珍视,刺痛了我的眼睛。我低头,用力***碗里的白饭和菜叶,咸涩的泪水无声地砸进碗里,混着寡淡的饭粒一起咽下喉咙。碗橱深处那碟肉散发的、若有若无的香气,此刻成了最残忍的嘲讽。
我常常蜷缩在父亲那张堆满书本的旧书桌下。那里空间狭小,却奇异地让我感到安全。书桌靠墙放着,桌腿之间形成的三角地带,铺着一张旧报纸,便成了我小小的王国。头顶是父亲书桌厚重的木板,上面压着厚厚的教案、摊开的书本和用秃了的红蓝铅笔。书页特有的、微带尘土气息的油墨味,和旧木头的味道混合在一起,是我最喜欢的味道。父亲的腿就在书桌外,我能看到他洗得发白的蓝色卡其布裤腿和磨损的旧布鞋鞋帮。偶尔,他会放下手中的钢笔,轻轻叹一口气,那叹息声沉甸甸的,像落满了灰尘。有时,他会弯下腰,递给我一本薄薄的、插图精美的儿童杂志,或者一本他学生时代看过的旧童话书,封面已经卷了边。他从不说什么安慰的话,只是拍拍我的头,指尖带着粉笔灰的涩感。我就在这狭窄的庇护所里,借着从桌沿缝隙透进来的微光,一页一页贪婪地翻看那些书。书页上的字像一颗颗黑色的种子,落进我荒芜的心田,故事里的世界,比筒子楼的现实明亮、广阔得多。只有在这些字里行间,我才敢大口呼吸。
书桌下的小小世界并非全然宁静。一次,我正沉浸在安徒生笔下小人鱼的悲伤里,头顶上方传来父亲和母亲又一次的争执。这次是为了钱,似乎父亲想接济一个生了重病的学生。母亲的嗓音像淬了毒的针:“林建国!你是救苦救难的菩萨?自己家都快揭不开锅了!你那个好学生,他爹妈是死了还是残了?轮得到你充大头?”父亲的声音压抑着痛苦:“他还是个孩子,家里实在困难……” “困难?”母亲冷笑,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地穿透书桌的木板,直刺我的耳膜,“我们家就不困难?你看看这破屋子!看看你闺女身上穿的什么!再看看我!我跟着你,过过一天像样的日子吗?” 接着是“哗啦”一声脆响,像是什么瓷器被狠狠掼在了地上,碎片四溅。我浑身一僵,书页上的小人鱼瞬间模糊了。我死死咬住下唇,不敢发出一点声音,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留下几个月牙形的白痕。书桌下的黑暗仿佛凝固了,沉重地压在我身上,只有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无助地跳动。
一个闷热的夏日午后,我放学回家,家里空无一人。母亲挂在门后的那件工作服不见了,父亲的书包也带走了,大概都去上班了。空气里弥漫着化工厂飘来的、更加浓重的铁锈与酸混合的刺鼻气味,让人有些头晕。我口渴得厉害,想去父母房间找水喝。推开门,房间里的光线有些暗。我走到五斗柜前,踮起脚去拿放在上面的温水瓶。目光不经意扫过母亲的枕头。枕套的边缘,似乎露出了一个硬硬的东西的一角,颜色鲜亮,不像是枕芯。鬼使神差地,我伸手,小心翼翼地把它抽了出来。
那是一张照片。照片已经有些旧了,边角微微卷起。上面是一个陌生的年轻女人,抱着一个胖乎乎的男婴。女人笑靥如花,眉眼间竟有几分母亲的影子,却又比我熟悉的那个刻薄疲惫的母亲年轻明媚太多。她怀里的男婴,穿着崭新的虎头鞋,戴着小帽子,咧开没牙的嘴,笑得无忧无虑。我像被烫到一样,猛地将照片塞回枕套里,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蹦出来。那张陌生女人的笑脸和胖男孩无忧的笑容,在我脑子里反复闪现,像两道刺目的光。母亲偶尔流露出的那种对“儿子”的渴望,那碟深藏碗橱的红烧肉,她对表弟异乎寻常的耐心……无数个零碎的片段,此刻被这张照片猛地串了起来,在我混沌的认知里投下一道惊雷,劈开一个我无法理解、却又感到莫名恐惧和羞辱的深渊。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比筒子楼里任何一个争吵的冬夜都更冷。我呆立在原地,仿佛连呼吸都忘记了,只听见自己血液奔流、撞击耳膜的轰鸣声。
那个夏天,我变得格外沉默。书桌下的世界也失去了往日的魔力。我开始留意母亲的行踪。有时她下班会晚归,回来时身上带着一种淡淡的、陌生的、类似香皂又混着一点烟味的气息,和她平时身上那股化工厂的铁锈***味截然不同。她的心情有时会莫名地好,哼着不成调的歌,虽然那好心情转瞬即逝。有时她又会格外烦躁,一点点小事就能让她暴跳如雷。
一个周末的下午,母亲说要去厂里加班。她换下了那身洗得发白的工装,穿上了一件我从未见过的、带着小碎花的的确良衬衫,对着那块挂在门后、边缘已经模糊的水银斑驳的旧镜子仔细梳头,甚至还往脸上扑了点香喷喷的粉。我看着她出门,心里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疑惧和一种奇怪的好奇心,像藤蔓一样疯长。我悄悄地跟了出去,心脏在喉咙口怦怦直跳。
她走得很快,却不是去化工厂的方向。她穿过两条街,拐进了工人文化宫旁边那条种着高大梧桐树的小巷。阳光透过浓密的树叶洒下斑驳的光影。我远远地跟着,躲在一个卖冰棍的老太太的木头箱子后面,紧张得手心全是汗。我看见她走到巷子深处,一个穿着蓝色劳动布工作服、身材高大的男人正等在那里。男人笑着,递给她一个纸包。母亲接过来,脸上竟露出一种我从未见过的、近乎少女般的羞涩笑容,像被阳光突然照亮的阴翳角落。她飞快地左右看了看,然后和那个男人一起,并肩走进了喧闹的工人文化宫大门。我像被钉在原地,冰棍箱子散发出的微弱寒气也驱不散我浑身的燥热和一种巨大的、空落落的羞耻感。文化宫里面传出旱冰鞋滑过水泥地的唰唰声和年轻人兴奋的尖叫笑闹。我茫然地站在那里,看着那扇吞吐着欢乐人群的大门,感觉自己和里面那个陌生的、会羞涩微笑的母亲,隔着一个无法跨越的世界。巷口的风吹过来,带着梧桐叶的沙沙声,吹在我汗湿的额头上,一片冰凉。
十二岁生日那天,是个阴沉的秋日。天空是灰蒙蒙的铅色,压得很低。放学回到家,意外地发现桌上摆着一个圆形的奶油蛋糕!白色的奶油上,用红色的果酱歪歪扭扭地写着“生日快乐”。那鲜艳的红色在一片素白中显得格外突兀。母亲竟然也在家,她系着围裙,在狭小的厨房里忙碌,锅里传出煎炸的滋啦声。父亲坐在桌边,手里拿着一个系着红丝带的小盒子,脸上带着一种罕见的、小心翼翼的温和笑意。这反常的、近乎温馨的场景,让我一时有些恍惚,像一脚踩进了虚幻的梦境里,脚下软绵绵的,使不上力。
“小苔,生日快乐。”父亲把那个小盒子推到我面前。我迟疑地打开,里面是一支崭新的英雄牌钢笔,乌黑的笔身闪着沉稳的光泽。这是我梦寐以求很久的东西。指尖触碰到冰凉的笔身,一种巨大的、不真实的欢喜猛地涌上来,几乎要冲昏我的头脑。
“快,许个愿,吹蜡烛!”母亲端着一盘刚炒好的土豆丝从厨房出来,声音竟也带着一丝催促,虽然那丝温和很快又被她惯常的急躁掩盖了,“磨蹭什么!”
我站在桌前,看着蛋糕上那四根小小的彩色蜡烛跳动着温暖的火焰。在父亲带着鼓励的目光和母亲那难得的、没有责备的注视下,我闭上眼睛,双手合十。那一刻,书桌下无数个夜晚的幻想、老姨塞给我的小人书里斑斓的世界、父亲借给我的书页上那些发光的文字……全都涌了上来。一个清晰而强烈的念头冲破了一切迟疑,我几乎是脱口而出:“我想……长大了当老师!当语文老师!像……像爸爸学校里的老师那样!” 这愿望像一只被关押太久的小鸟,终于挣脱束缚,扑棱棱地飞了出来,带着我全部隐秘的渴望。
死一般的寂静。
我睁开眼。母亲脸上的表情像冻结的冰面,瞬间碎裂。她死死盯着我,眼神里翻涌着我熟悉的愤怒,但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冰冷、更绝望,还夹杂着一种我看不懂的、深沉的痛苦和嘲讽。她的嘴唇哆嗦着,脸色灰败得吓人。
“当老师?”她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每一个字都带着冰碴,“像你爸一样?穷酸!窝囊!一辈子被人踩在脚底下?”她猛地抬手,手臂带起一阵风,“啪”地一声巨响!那个小小的、珍贵的奶油蛋糕被她整个掀翻在地!白色的奶油和红色的果酱糊在地上,像一个被残忍踩碎的、拙劣的雪人。碎裂的蛋糕胚溅得到处都是,黏腻地沾在斑驳的水泥地上,沾在桌腿和床脚上,一片狼藉。
“当老师?你做梦!”她歇斯底里地咆哮着,身体因为激动而剧烈颤抖,“我这辈子最后悔的就是嫁了个臭老九!你还想往里跳?你想气死我是不是?你是不是成心要气死我!”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又猛地哽住,痛苦地弯下腰,用手死死捂住自己的腰侧,额头上瞬间渗出大颗大颗的冷汗,脸色由灰败转为一种可怕的蜡黄。
父亲惊得站了起来,嘴唇翕动了几下,却一个字也没能说出来。他看着地上那摊狼藉的奶油和果酱,又看看痛苦佝偻着的母亲,最后,那复杂的目光落在我身上——那目光里有震惊,有无措,有深不见底的疲惫,还有一种……近乎悲悯的东西?那眼神像针一样扎在我心上。他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沉重地、无声地叹了口气,那叹息仿佛耗尽了全身的力气。他默默地转身,从门后拿出扫帚和簸箕,弯下已经有些佝偻的背,开始一下一下,极其缓慢地清扫地上那摊甜腻的、冰冷的、象征着某种东西彻底破碎的污秽。扫帚刮过粗糙的水泥地,发出单调而刺耳的“嚓——嚓——”声,像在刮着我的心。
我僵立在原地,像一尊被骤然冻结的冰雕。指尖还残留着新钢笔冰凉的触感,而那股浓烈得化不开的甜腻奶油味,混合着母亲身上那永远存在的、铁锈般的***气息,汹涌地灌进我的鼻腔,直冲脑门,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反胃感。十二根蜡烛燃尽的蜡油味、摔烂的蛋糕胚的甜腥气、还有地上那摊红白交错的狼藉散发出的、令人作呕的甜腻……它们疯狂地搅拌在一起,在我的胃里翻江倒海。我死死咬住自己的下嘴唇,用尽全身力气对抗着那股汹涌的反胃感,口腔里弥漫开一丝淡淡的铁锈味。我低下头,目光死死钉在自己脚上那双洗得发白的旧布鞋鞋尖。鞋面已经被溅落的奶油和红色的果酱弄脏了,黏糊糊的,像永远擦不掉的烙印。
窗外,不知哪家的收音机开得很大声,正放着咿咿呀呀的戏曲唱段。那婉转哀怨的女声,像一条冰冷的蛇,丝丝缕缕地钻进耳朵里,缠绕着心脏。恍惚间,似乎又飘来楼下孩子们清脆的拍手声和稚气的歌谣:
“月亮粑粑,里面坐个爹爹……”
“爹爹出来买菜,里面坐个奶奶……”
“奶奶出来绣花,绣个糍粑……”
那童稚的歌声无忧无虑,在筒子楼狭窄的天井里碰撞、回荡,像来自另一个遥远星球的回音,天真得近乎残忍。它们穿透了薄薄的墙壁,穿透了屋里凝固的绝望,一下下敲打着我冰凉的耳膜。我慢慢地、慢慢地抬起手,用袖子狠狠擦掉脸上不知何时流下的、冰凉的液体,动作僵硬得像个生锈的木偶。袖子粗糙的布料***脸颊,带来一阵细微的刺痛。我吸了吸鼻子,空气里那股混合的、令人窒息的味道依然浓烈。我盯着父亲弯曲的、微微颤抖的脊背,盯着他手中那缓慢移动的扫帚,盯着地上那摊被无情扫拢的、黏腻的污秽。十二岁的门槛,就横亘在这一片狼藉的甜腥与刺耳的童谣声中,冰冷而坚硬。那破碎的蛋糕,那沾满污垢的地面,那佝偻扫地的背影,还有那挥之不去的、浓重的铁锈与甜腻交织的气息——像一幅巨大的、无声的幕布,沉重地落下,宣告着一个混沌而卑微的童年的终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