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彭城故人建安五年的彭城,春日迟迟。一辆青篷马车驶过刚被雨水洗过的石板街道,
轮子压过积水,溅起细碎的水花。车内,周宛身着一件半旧的月白襦裙,
膝上趴着个五六岁的女童。那孩子一双黑亮的眼睛透过晃动的车帘缝隙,
好奇地打量着外头的街市。“娘亲,我们这是要去哪儿呀?”女童仰起脸来,声音甜糯。
周宛低头抚过女儿细软的头发,轻声道:“去城南的绣庄,娘亲接了些活计。
”女孩名叫灵儿,此刻扭了扭身子,换个更舒服的姿势靠着周宛:“娘亲绣的花儿那样好看,
绣庄的掌柜一定喜欢极了。”周宛嘴角牵起一丝苦涩的笑意。若是从前,
她随手把玩的一块玉佩都价值百金,何曾需要为几串铜钱熬夜赶工?可如今,
她与灵儿孤儿寡母,若非靠自己一手绣工勉强糊口,只怕早已饿死街头。马车行至城南,
周宛牵着灵儿下车,走进“徐氏绣庄”。掌柜的见她进来,只略抬了抬眼,
指了指柜台一角叠放的素绢:“这些是太守府要的屏风图样,半月后来取。”周宛验看绢料,
微微蹙眉:“时间紧迫,只怕...”“不做自有别人做。”掌柜的打断她,语气冷淡。
周宛抿了抿唇,不再争辩,只默默将绢料打包。
灵儿却忽然指着墙上新挂的一幅字问:“掌柜伯伯,那是什么字?”掌柜的瞥了一眼,
略显诧异:“小丫头认字?那是‘国士无双’,是昨日新来的徐州别驾陆大人亲笔所题。
”陆!周宛手中绢料险些滑落,脸色瞬间苍白如纸。这个姓氏像一支冷箭,
猝不及防穿透她多年筑起的心防。“娘亲,你怎么了?”灵儿敏锐地察觉到她的异常。
“无事。”周宛强自镇定,匆匆结完账,拉着女儿快步离开绣庄。走在熙攘的街道上,
周宛心神不宁。不会是他的,他应当在许都,在曹操麾下平步青云,怎会来这徐州小郡?
正当她恍惚之际,前方忽然一阵骚动,行人纷纷避让。
只见一队骑兵护着一辆华盖马车缓缓行来,马上骑士个个神情肃穆,
腰间佩刀在春日下闪着寒光。“是陆别驾的车驾!”有人低声议论。
“听说这位陆大人是曹丞相眼前的红人,特派来徐州整顿吏治。”“年纪轻轻,好生气派!
”周宛拉着灵儿退到路边,低头屏息,只盼车驾快些过去。然而命运弄人,
正当马车经过她面前时,一阵风吹起了车帘。刹那间,周宛对上了一双深邃如渊的眼睛。
时间仿佛凝固。那双眼睛从最初的漫不经心,到惊愕,再到冰冷锐利,不过瞬息之间。
“停车。”车内传来低沉的声音,周宛熟悉那声音的每一个语调,
曾在无数个夜晚在她耳边低语。车停了,侍卫迅速清开周围闲人。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掀开车帘,陆绩——如今的徐州别驾陆文渊,步下车来。
他身着深紫色官服,腰束玉带,头戴进贤冠,比五年前更加英挺威严,
周身散发着久居上位的压迫感。“周小姐,别来无恙。”他语气疏离,目光如刀,
细细割过她洗得发白的衣襟,她略显粗糙的双手,她强作镇定的面容。
周宛屈身行礼:“民妇见过陆大人。”“民妇?”陆绩玩味着这个词,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当年眼高于顶的徐州首富周家大小姐,如今竟自称民妇?”周宛指甲掐入掌心,垂首不语。
灵儿却忽然从她身后探出头来,好奇地打量着这位气度不凡的“陆大人”。
陆绩的目光落在女孩脸上,微微一怔。“这是谁家的孩子?”他问,眼神锐利如鹰。
“我的女儿。”周宛急忙将灵儿拉到身后,动作快得近乎失礼。陆绩眼神一暗,
周遭空气仿佛骤然冷了几分。他向前一步,声音压得极低,
只他们二人能听见:“你我分别不过五年,这孩子看上去至少五六岁光景。
周小姐真是好手段,分手前便已找好下家了?”周宛脸色煞白,张口欲辩,
却终究将话咽了回去,只深深一拜:“民妇不敢打扰大人公务,先行告退。”说罢,
她不顾陆绩阴沉的脸色,抱起灵儿,几乎是逃跑般钻入旁边的小巷。灵儿趴在母亲肩头,
望着那个站在原地的高大身影,小声问:“娘亲,那位大人是谁?他好像认识你。
”周宛脚步不停,声音哽咽:“一个故人...不相干的故人。
”第二章 寒门才子夜深人静,灵儿已在榻上熟睡。周宛独坐窗前,
就着一盏油灯的微光做绣活,心思却早已飘远。五年前的徐州,尚在陶谦治下,
她父亲周谦是徐州首富,家财万贯,府邸连云。她是周家独女,才貌双全,名动彭城。
那一年春日,周府设宴,父亲请来了当时有名的寒门才子陆绩陆文渊。那青年虽衣着朴素,
却气度不凡,席间谈古论今,见解独到,连父亲这般挑剔的人都频频点头。宴后,
父亲留下陆绩,请他做西席,教导周宛读书。周宛还记得陆绩第一次给她授课时的情景,
他站在书房窗前,阳光为他清瘦的侧脸镀上一层金边。“小姐可读过《诗经》?”他问,
声音清朗。“略读过一些。”周宛垂眸答道,心跳如擂鼓。“那小姐最喜欢哪一首?
”周宛沉吟片刻,道:“《柏舟》,我心匪石,不可转也。”陆绩眼中闪过讶异,
随即微笑:“想不到小姐喜欢这一首。”自此,朝夕相处,两颗心渐渐靠近。
她知道他家境贫寒,父亲早逝,全凭自学成才;他知道她虽出身富贵,却从不骄纵,
心地纯善。他们会在书房辩论经义,会在花园漫步赏花,会在夜市并肩同行。
他送不起贵重礼物,只在她生日时送上一支自己雕刻的木簪,她却视若珍宝。那段日子,
是她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然而好景不长,曹操征讨徐州,战火蔓延。周父见陆绩才华出众,
恐他日后飞黄腾达,自己无法掌控,便起了别的心思。他暗中与徐州大户陈家联络,
欲将周宛许配给陈家公子,以巩固家族地位。周宛至今记得那个雨夜,
她偷听到父亲与管家的谈话,才知道父亲明日就要送她去陈家。她冒雨跑去寻陆绩,
两人在电闪雷鸣中相拥。“我们走吧,”陆绩紧握她的手,目光灼灼,“去许都,
我定能闯出一番天地。”她毫不犹豫地点头。那夜,她把自己完全交给了他,
在城西一间简陋的民房里,许下终身不渝的誓言。然而次日清晨,当她回府收拾细软时,
却被父亲拦下。原来仆人发现她夜不归府,早已禀报。“不知廉耻!”父亲勃然大怒,
命人将她锁在房中。等她再次得到陆绩的消息,已是三日后。管家告诉她,
陆绩已被父亲派人打成重伤,扔出城外,生死不明。她当场晕厥,再醒来时,
发现自己已有身孕。父亲暴怒,欲强行让她堕胎,她以死相逼,最终被软禁在别院。
几个月后,曹操大破徐州,周家在这场战乱中迅速败落。父亲匆忙将她与母亲送往乡下避难,
自己则留在彭城处理家业,不料在乱军中遇害。等战事稍平,她带着刚出生的灵儿回到彭城,
只见周府已被洗劫一空,母亲不久后也郁郁而终。从此,她从云端跌落,
靠着变卖随身首饰和一手绣工,勉强抚养女儿度日。五年了,她以为陆绩早已死在那个雨夜,
或者远走他乡,再不相见。谁知命运弄人,他不但活着,还功成名就,重返彭城。
油灯噼啪一声,拉回周宛的思绪。她望向榻上熟睡的女儿,那张小脸日渐显出陆绩的轮廓,
尤其是挺直的鼻梁和微薄的嘴唇,几乎与他如出一辙。绝不能让陆绩知道灵儿的身份!
周宛暗暗发誓。如今他贵为别驾,而她只是一介平民,若他要抢走灵儿,她毫无反抗之力。
第三章 别驾大人陆绩站在别驾府的书房内,望着墙上徐州地图,心思却全然不在政务上。
周宛!他以为这辈子再也不会见到的女人,今日竟如此突兀地出现在眼前。五年前,
那个雨夜,他满心欢喜地筹备着与她的私奔,却在租住的小屋中被一群蒙面人袭击。
他们下手狠毒,明显是要取他性命。他身中数刀,侥幸未死,被早起的邻居所救。养伤期间,
他听说周家即将与陈家联姻,心如死灰。原来周宛那夜的柔情蜜意,不过是一场戏,
为的是摆脱他这个寒门子弟的纠缠。伤愈后,他离开彭城这个伤心地,前往许都。
凭借过人才学和见识,他得到荀彧赏识,举荐给曹操。几次献策,深得曹操信任,不过数年,
便官至别驾,受命整顿徐州吏治。他发誓要忘记那个负心女子,却在今日见到她时,
发现那份刻骨铭心的感情从未消散,只是化作了更深的恨意。尤其是看到她身后的那个女孩,
他的心像被什么狠狠刺了一下。那孩子约莫五六岁,正是他们分别的时间。难道在他之后,
她这么快就与他人...“大人,徐州各大商贾已在厅外等候。”侍卫的声音打断他的思绪。
陆绩收敛心神,恢复平日的冷峻:“让他们进来。”他今日召集徐州商贾,
是为筹措军饷之事。曹操与袁绍对峙官渡,粮草吃紧,徐州富庶,自是征调重点。
商贾们鱼贯而入,恭敬行礼。陆绩目光扫过众人,
忽然定格在一个熟悉的身影上——陈家老爷,当年周宛的未婚夫的父亲。议事完毕,
陆绩单独留下陈老爷。“陈公留步,”陆绩语气平和,“听闻令公子前年不幸病逝,
陆某深感惋惜。”陈老爷受宠若惊:“劳大人挂心,犬子福薄。
”陆绩状似无意地问:“记得当年周家小姐曾与令公子有婚约,
不知那位周小姐后来...”陈老爷叹气道:“说来也是周家小姐没福。当年婚约未成,
周家就败落了。听说那周宛不知与何人私通,生下一女,如今沦落市井,靠绣活为生,
真是丢尽了周家的脸面。”陆绩手中茶盏微微一颤,面上却不动声色:“哦?竟有此事。
那孩子多大了?”“约莫五六岁吧。”陈老爷摇头,“周家当年何等风光,
谁知落得这般田地。”陆绩眼神深邃,挥手让陈老爷退下。
五六岁的孩子...时间如此巧合。难道...不,不可能!若那是他的骨肉,
周宛为何不说?定是那贱人心虚!然而心底却有一个声音在问:若孩子真是他的,
周宛为何要隐瞒?是因为恨他,所以不愿让他知道?还是...另有隐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