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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家获罪那日,天色灰败如死。我被一顶青呢小轿,从宁王府的角门,悄无声息地抬了进去。

没有吹打,没有喜红,只有轿夫沉重压抑的脚步声,和甩在轿帘上,几点冰冷的雨丝。

我是沈南嘉,昔日内阁大学士的嫡女,京中有名的才女。今日,我是罪臣之女,

是宁王萧弈最卑贱的一个妾。轿子停下,帘子被一只粗糙的手掀开。我扶着一个婆子的手臂,

深一脚浅一脚地踏入这座名为泠雪苑的偏僻院落。院如其名,萧瑟,凄清。

连风都带着一股子不近人情的冷。下人们远远站着,目光混杂着鄙夷与畏惧,

像在看一件什么脏东西。一身玄色锦袍的萧弈,裹挟着满身寒气踏入泠雪苑。

他比记忆中更高,也更冷。他身后跟着的管家挥了挥手,所有下人瞬间退得干干净净,

偌大的院子,只剩下我和他。我心里委屈极了,本来想上前去和他解释,沈家是被冤枉的,

他母妃和妹妹的死,不是沈家人所为。但萧弈第一句话就让我语塞。“大胆贱婢,

见了本王还不行礼?”我屈膝,压着心中的委屈,低眉顺眼地行礼:“奴婢,见过王爷。

”声音出口,我自己都觉得陌生。他没有叫我起身。他就那样居高临下地站着,

用一种审视玩物的目光,将我从头到脚寸寸凌迟。我能感觉到,他恨不得将我生吞活剥。

时间一点点流逝,我的膝盖开始发麻,冷意顺着石板路,钻心刺骨地往骨头缝里渗。

“沈南嘉。”等了许久,他终于开口叫了我的名字。

但我能从他的声音里听出他的嫌弃和恨意。“知道你为什么还活着吗?”他靠近我,

温热的气息喷在我的脸上,话语却比这冬日的雨更冷,“因为本王觉得,让你死了,

太便宜你了。”他指腹用力,几乎要捏碎我的下颌骨,“你要活着,作为本王最下贱的奴婢,

亲眼看着你的家人,是如何一个个身首异处的。”“本王要你活着赎罪,活在这泠雪苑里,

日日夜夜,受尽煎熬。”轰然一声,我世界里的一切都坍塌了。原来救我。

是为了更残忍地折磨我。我内心忍着痛回答他:“是。”没有多余的一个字。

既然误会我至此,恨我至此,我便不想再求他。他等了我半天,我一句话也没说。

他拂袖而去,玄色的衣角划过我的脸颊,像一把冰冷的刀。门被重重关上,

将最后一点光亮也隔绝在外。这天夜里,我被带到了萧奕的寝殿。寝殿里暖香浮动。

地上铺着厚厚的波斯地毯,四角燃着手臂粗的龙涎香,暖意融融,

与泠雪苑的凄寒仿佛两个世界。萧弈斜倚在榻上,他怀里的女子媚眼如丝,身段柔软,

声音更是媚得能滴出水来。我的心猛地一沉。床榻上凌乱不堪,这一幕刺痛了我的眼,

也刺痛了我的心。“王爷,”那女子软若无骨的手指划过萧弈的胸膛,眼神却直直射向我。

女子我认得,是府里的一个丫鬟,名叫红袖。“抬起头。”他的声音传来,带着酒后的沙哑。

那见我进来,红袖娇笑着依偎进萧弈怀里:“王爷,您瞧,这罪臣之女还真是一副狐媚相,

怪不得能把您迷了心窍,非要留在府里呢。”萧弈饮尽杯中酒,眼皮都未曾抬一下,

只淡淡吐出一个字:“跪下。”我被按着跪在床前冰凉的地砖上,低着头,看着自己的影子。

“帮红袖穿鞋。”他又命令。红袖娇嗔着在他怀里扭动着,向我投来一个胜利者才有的,

轻蔑又得意的笑。看我不肯,旁边伺候的几个破子丫鬟把我拉到了红袖脚下。

红袖用她的纤纤玉手抬起我的下巴:“哟,姐姐还摆大小姐架子呢,

现在你只不过是王府一个贱婢,又能比我高贵到哪里去!识趣的话,

还不快按照王爷的吩咐去做!”我不肯受此折辱,准备撞墙而死。可终究是慢了一步,

撞进了萧奕怀里。“本王偏不让你如意。”他凑近我,温热的气息喷在我的脸上,

说出来的话却比冰雪还冷,“你若是敢寻死觅活,本王会立刻上折子,

让你也尝尝家破人亡的滋味。”他身上的气息此刻让我作呕。“萧弈!

”我第一次连名带姓地喊他,声音嘶哑,充满了压抑不住的颤抖,“你敢!

”“你看本王敢不敢!”他眼底却没有半分笑意。我被他逼的无法,整个人滑落在地上,

失声痛哭。我的反应,再一次让萧弈感到了不满。“怎么?觉得委屈了?

”他一把抓起我的头发,声音里带着一丝怒意。“沈南嘉,收起你这副眼泪汪汪的可怜样!

”他压低了声音,语调里是全是狠戾,“在本王面前,你连摆出这副表情的资格都没有!

”他低头时,目光却瞥见我颈间系着的一块小小的长命锁。那是他母妃当年亲手为我戴上的,

说要护我一世平安。“连母妃给你的东西,你也配戴着?”他眼中恨意翻涌,

像是要将那块小小的金锁连同我的血肉一起捏碎,“正是因为信了你们沈家的鬼话,

她和皇妹才会……沈南嘉,你们一家都该死!”布帛撕裂的声音,在寂静的寝殿里格外刺耳。

“萧奕,求你不要这样....”我拼了命的反抗,可那点力气在他面前,不过是螳臂当车。

在被他折磨了很久很久以后,我趴在地上,挣扎了好几次,才勉强撑起身体。回到泠雪苑,

我一头栽倒在冰冷的床板上,昏了过去。再醒来时,外面天光大亮。日子一天天过去,

像泠雪苑屋檐上滴落的冰棱,漫长,且毫无声息。每日的吃食是馊的,被褥是单的,

炭火更是想都不要想。府里的下人得了授意,对我避如蛇蝎,偶尔投来的目光里,

也满是鄙夷与看好戏的幸灾乐祸。接下来几乎每天,我都会被带到萧奕的寝殿。

还是那两个粗使婆子,动只不过动作一次比一次粗鲁和不耐烦。寝殿里依旧暖香浮动,

奢靡得令人作呕。萧奕一次次的当着我的面和别的女人行鱼水之欢。衣衫褪去,喘息交织。

完事之后,都会让我伺候他的女人梳洗穿鞋。他一次次地把我的尊严和感情踩在脚底,

我的心也一点点地麻木。到后来,数不清第几次的时候,

我已经能够平静地观摩他和别的女人亲热了。日日夜夜的折磨下,我病了。高烧反复,

在清醒与昏沉之间挣扎。没有人再来看我,

那两个监视的婆子也只是每日将一碗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粥放在门口,便匆匆离去。我扶着墙,

挣扎着去取那碗粥。喝下去,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又悉数吐了出来。起初我以为是病得狠了,

可一连数日都是如此。我摸着自己的小腹,一个荒唐又惊恐的念头,在我脑中炸开。

我的月事,迟了整整一月有余。我怀了萧奕的孩子。我第一时间让下人将这个消息告诉他,

我想着,也许,他会看在这个孩子的份上,对我,对沈家,留一丝情面。可我没等来萧弈,

却等来下人端来的一碗红花。我被几个婆子架着喝下了药。小腹传来剧痛,血,

一股一股地往下淌。孩子没了,我的心也跟着彻底死了。一日,

一个粗使的丫头将我从沈家带出来的唯一一只箱笼扔在地上,里面的东西散落一地。

“都是些不值钱的玩意儿,王爷吩咐了,一并烧了干净。”她语气轻蔑。正要去抢过来,

余光瞥见一盒木盒子。我捡起那只盒子,用袖子拂去上面的灰尘。“咔哒”一声轻响,

盒底弹开一个薄如蝉翼的夹层。里面躺着一卷用油纸包得极小的纸条,

纸条上有一个名字——萧启,上面罗列了的都是萧启贪污的罪证线索。萧启,

也是当今皇上和萧奕的亲弟弟,也是当年最早跳出来弹劾我父亲的人之一。

我捏着那张薄薄的纸,指节泛白。这张纸,是唯一可以帮我父亲翻案的证据。

我能把它交给谁?想来想去,也只能是萧弈。他是宁王,手握重兵,权倾朝野。

他是皇帝最信任也最忌惮的弟弟。如果连他都查不了这件事,那这天下,便再无人能查。

可他恨我入骨,又怎么会信我?我怔怔的看着手里的信,家人还在牢里受难,

我必须要试一试。只要我的家人还没死,我就要为他们争取活路。我将密信贴身藏好,

第一次主动走出了泠雪苑。深秋的王府,萧瑟肃杀。我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旧衣,赤着脚,

一步步踩在冰冷的石板路上。一路上,下人们见了我,都像见了鬼一样,纷纷避让,

交头接耳地指指点点。“那不是沈氏吗?她怎么出来了?”“疯了吧?你看她那样子,

跟鬼似的。”我充耳不闻,眼里只有那条通往萧弈书房的路。书房门口,侍卫伸手拦住我。

“王爷有令,任何人不得打扰。”我抬起头,用一双空洞的眼睛看着他,嘴唇开合,

声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我有要事,禀告王爷。”侍卫面露难色,还想说什么,

书房的门却从里面打开了。萧弈站在门内,一身玄色常服,身姿挺拔如松。他看到我,

眉头立刻拧成一个结,眼里的厌恶不加掩饰。“谁让你来的?”他的声音冷得像冰,

“滚回去。”我没有动,只是直直地看着他,从怀里掏出那封密信,双手举过头顶。“王爷,

看一看这个....”我心里隐隐有些不安.但我相信,他即便再恨我,证据摆在面前,

他总不能……萧弈的目光落在我手里的纸条上,我看见他的目光在信纸上飞快扫过。

“写得不错。”他将信纸在指尖把玩,薄唇吐出最刻毒的话语,“沈家人越发的大胆了,

害死我母妃,妹妹不成,还想害死本王的亲弟弟?”他随手便将纸条死的粉碎,

纸屑纷纷扬扬落在我头上。“沈南嘉,难道你觉得害死我母妃和妹妹还不够,

还想害死我弟弟?你们沈家,真是蛇蝎一窝,你让我越来越恶心。”萧奕的话,

让我的最后一丝希望,也如同被撕碎的纸,彻底没了。我抬眼看向他:“萧奕,

这辈子是我沈南嘉错看了你!”说完,我转头就走。好在,我给萧奕的,只是我誊抄的那份。

我父亲的那份,还在我手里。当夜,月黑风高。我将那床破旧的棉被拖到地上,

把所有能烧的东西都堆在上面。书,旧衣,枯枝……最后,我将桌上那盏昏暗的油灯,

高高举起。火苗“轰”的一声窜起,贪婪地***着一切。浓烟滚滚,呛得人睁不开眼。

我没有片刻停留,抱着我母亲留给我的那个箱子和我爹的纸条,

熟门熟路地跑到后院那堵早已破败的围墙边。那里有一个我早就发现的狗洞。身后,

火光冲天,映红了半个夜空。我听见王府里传来杂乱的呼喊声,叫喊着“走水了”。

我没有回头,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踉跄着,消失在京城无边的夜色里。我像一只无头苍蝇,

在京城肮脏的暗巷里躲藏。身上单薄的衣衫早已被划得破破烂烂,

脸上、身上的伤口开始发炎,一阵阵地发着低热。我不敢去医馆,不敢见人。我唯一的念头,

就是打探家人的消息。终于,在一个寒冷的午后,我饿得头晕眼花,

缩在一个茶馆的后门角落里。里面两个喝得醉醺醺的商贩,正高声阔论。“你听说了吗?

沈家那案子,了了!”“早就听说了!沈御那老匹夫,通敌卖国,圣上仁慈,

只判了他一个午门斩首,真是便宜他了!”我的心,猛地一揪。只听另一个人压低了声音,

带着炫耀的口吻说:“我跟你说,我表兄的邻居就在午门当差,他说啊,那天,沈家上下,

从老到少,几十口人,排着队……啧啧,那血啊,把整个午门前的石板都给染红了,

冲了好几遍都冲不干净!”“真的假的?不是说只斩了沈御吗?”“嗨!斩草不除根,

春风吹又生!沈家男丁,一个没留!听说沈家几个少爷,个个生得俊俏,白白净净的,

砍头的时候,脖子比姑娘家还细……”那人还在兴高采烈地说着什么。

我却一个字也听不见了。脑子里“嗡”的一声,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我的头颅里炸开。

沈氏一门,午门斩首,无一活口……无一活口……我趴在地上,想要尖叫,

喉咙里却只能发出“嗬嗬”的、如同破旧风箱般的声音。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头。

“噗——”我喷出一大口鲜血,溅在身前肮脏的地面上。眼前一黑,我彻底失去了知觉。

我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我又回到了泠雪苑,萧弈掐着我的脖子,

一遍遍问我为什么没死。血从我的嘴角流下,他却在笑。然后,我又梦见了父亲母亲,

他们站在开满杏花的庭院里,对我招手,可我怎么跑,都跑不到他们身边。“嘉儿,

活下去……”母亲的声音,缥缈得像一阵风。我猛地睁开眼。映入眼帘的,不是冰冷的地面,

也不是华丽的牢笼,而是一间朴素洁净的屋子。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让人心安的药草香。

一位身着青衫的男子正坐在床边,见我醒来,对我温和地笑了笑。他眉目清朗,气质温润,

仿若一块上好的暖玉。“姑娘,你醒了。”我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你昏倒在街上,高热不退,已经睡了三天三夜了。”他将一碗温热的药汁递到我嘴边,

“在下温行之,是个郎中,恰好路过。来,先把药喝了。”我木然地看着他,眼神空洞,

没有去接那碗药。见我不动,他也不勉强,只将药碗放在一旁,轻轻叹了口气。“姑娘,

在下不知你经历了什么。但死,是最容易的事,眼睛一闭,一了百了。”他的声音很轻,

却像一根羽毛,拂过我死寂的心湖。“可你想过没有,那些在乎你的人,他们盼着你死,

还是盼着你活?”我眼珠动了动,眼泪,无声地滑落。接下来的日子,我开始喝药,吃饭,

但依旧不言不语。他也从不追问我的过往,只是每日里,捣药、晒药,有时会对着那些草药,

轻声讲些医理趣事,仿佛只是说给它们听,却又恰好能让我听见。待我身体稍稍好转,

他便温声对我说:“京城于你,恐怕是伤心之地。若姑娘无处可去,不如随我回江南吧。

”我点了点头。一路南下,我们走得很慢。温行之走到哪,便将医馆开到哪。我跟在他身边,

帮他碾药、熬药,看着他为那些被病痛折磨的穷苦人诊治。我亲眼看到,

一个被家人抬来的、奄奄一息的汉子,在喝了几天药后,能下地走路了。我亲眼看到,

一个浑身长满脓疮、人见人嫌的孩子,在他温和耐心的妙手下,皮肤渐渐恢复了光滑。

我看到那些绝望的脸上,重新绽放出希望的光彩。原来,生命可以如此脆弱,

也可以如此坚韧。在一个小村庄里,我们遇到了一个发高热不退的小女孩。

当时温行之被另一户急症请了去,孩子的母亲跪在我面前,哭得撕心裂肺。

我看着那孩子烧得通红的小脸,和微弱的呼吸,脑海里,

竟自动浮现出温行之这几日念叨过的医书上的方子。我几乎是凭借着本能,颤抖着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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