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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冬的第一场薄雪,像细盐般洒落在城市的水泥森林上,尚未积存便悄然融化,只留下湿漉漉的痕迹。寒意侵入了家家户户的窗棂,却似乎未能完全冻结***和李秀梅生活中那悄然涌动的活水。

李秀梅的摄影世界,打开的速度超乎她自己的想象。

那部原本只用来接打电话和看家庭群消息的智能手机,如今成了她最珍视的宝贝。她不再满足于简单地记录,开始痴迷于吴老师口中那个叫“构图”和“光影”的神秘领域。家里的每一个角落都成了她的练习场——窗台上凝结的冰花、餐桌上的一碟咸菜、甚至建国那只总是盛着浓茶的旧搪瓷缸子,都在她的镜头下被赋予了全新的、近乎哲学般的凝视。

“老陈,你别动!”

某个周末的清晨,建国正坐在餐桌前看报纸,冬日的阳光恰好穿过窗户,在他花白的鬓角和握着报纸的、布满老年斑的手上投下一道清晰的光束。秀梅像是发现了绝佳的猎物,举着手机,半蹲着身子,小心翼翼地调整角度。

建国身体一僵,眉头习惯性地就要皱起,想说“这有什么好拍的”。但话到嘴边,看着妻子那专注得甚至有些神圣的表情,他竟莫名地把话咽了回去,维持着那个别扭的姿势,直到举报纸的手都有些发酸。

秀梅拍完,兴奋地跑过来给他看成品。屏幕上,他那只粗糙、骨节突出的手占据了大半画面,阳光勾勒出清晰的边缘,报纸的文字虚化成背景,一种沉静、甚至略带沧桑的力量感扑面而来。

“看,这光影!吴老师说这叫‘局部特写’,有故事感!”秀梅的眼睛亮晶晶的,像个得了奖赏的孩子。

建国看着照片里自己那双熟悉又陌生的手,第一次发现,这双摆弄了一辈子钢铁零件的手,在光线下竟也有种……值得被定格的质感。他喉结滚动了一下,最终只含糊地“唔”了一声,但目光在那张照片上停留了许久。

更大的冲击来自女儿陈静的到来。陈静偶然看到了母亲手机里的照片,大加赞赏,并自作主张地为她注册了一个短视频平台账号,名字就叫“梅姨的退休镜头”。

“妈,你拍得很有味道!发上去,肯定有人喜欢!”

秀梅起初是惶恐的,连连摆手:“不行不行,我这三脚猫功夫,让人家笑话!”

但架不住女儿的怂恿和内心那点跃跃欲试的虚荣,她小心翼翼地挑选了几张自认为还不错的照片发了上去——那张建国的“手部特写”,几片挂在枯枝上的残雪,一碗热气腾腾的、油星点点的疙瘩汤。

起初几天,悄无声息。就在她快要忘记这回事时,手机突然开始接二连三地弹出“点赞”和“新粉丝”的通知。一条她拍摄老伴在厨房笨拙地煮粥的短视频(她偷偷拍的,建国并不知情),因为充满了烟火气的真实感,竟然获得了上百个点赞和几十条善意的评论。

“阿姨拍得真好!”

“叔叔好可爱!”

“这就是爱情最美的样子吧!”

秀梅看着那些陌生人的留言,脸颊发热,心里却像揣了个暖水袋,热乎乎的。她开始更认真地学习剪辑软件,给照片配上有趣的文字,甚至尝试着用不太标准的普通话,录制几句简单的解说。她的世界,不再仅仅局限于厨房、菜市场和等待老伴归来,而是通过一方小小的屏幕,与一个更广阔、更鲜活的世界连接了起来。

与秀梅在虚拟世界中的风生水起不同,***的“战场”依旧实体而沉默。

社区书法班每周两次,雷打不动。面对那群精力过剩、注意力像麻雀一样跳跃的孩子,最初的几天,***感到的是一种比管理车间更深的无力感。

“老师,我的毛笔为什么像扫把?”

“老师,墨汁弄到手上了,洗不掉啦!”

“老师,王磊他故意甩墨点到我纸上!”

他不得不拿出当年整顿车间劳动纪律的架势,板起脸,用低沉而带着威严的声音维持秩序。奇怪的是,孩子们虽然怕他,却并不疏远他。那个叫王甜甜的小女孩,总会把写得歪歪扭扭的字第一个捧到他面前,用充满期待的眼神问:“陈爷爷,你看我写得有进步吗?”

他渐渐摸索出方法,不再干巴巴地讲理论,而是给孩子们讲古代书法家的故事,讲每个汉字背后的结构和风骨。他发现自己那些关于力学、结构、平衡的知识,竟然在教导“永字八法”时派上了用场。

更重要的是,在那个充满墨香的活动室里,他找回了“被需要”的感觉。不是作为“陈主任”被需要,而是作为“陈老师”,被一群纯粹的生命所需要。当他握着孩子的小手,一笔一画地在纸上写下一个个虽稚嫩却充满生命力的汉字时,内心那种无处安放的焦躁,仿佛也被这墨色悄然浸润、抚平。

他开始把这种“教学状态”不自觉地带回家。一天晚上,他看到秀梅对着手机屏幕,因为一个剪辑功能怎么也学不会而唉声叹气。他走过去,沉默地看了一会儿,然后拿过手机,手指在屏幕上快速点按了几下。

“这里,顺序错了。应该先选中这段,再点分割。”他的语气,带着给学生讲解时的耐心和不容置疑,“逻辑要清楚,步骤不能乱。”

秀梅惊讶地看着他,看着他熟练的操作和专注的侧脸,仿佛看到了他在活动室里教导孩子的样子。一种混合着陌生和欣慰的情绪,在她心中涌动。

“你……你怎么会这个?”

“小宇(孙子)上次来,教过我一点。”他轻描淡写地把手机递回去,转身又拿起了自己的报纸,仿佛刚才只是随手拧紧了一个松动的螺丝。

冬意渐深,秀梅和她的老姐妹们策划已久的“江南古镇三日游”提上了日程。这是她退休后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没有家人陪伴的远行。

出发前夜,她有些忐忑,一边收拾行李,一边不住地叮嘱:“冰箱里的饺子我都包好了,你到时候拿出来煮就行。青菜在下面的保鲜盒里,记得吃。天气干,多喝水……”

建国坐在沙发上,看似在看书,实则一个字也没看进去。听着妻子絮絮的叮嘱,他心头莫名有些发堵,一种被“抛下”的感觉再次隐隐作祟。他想说“别去了”或者“路上小心”,但最终出口的却是硬邦邦的一句:“知道了,啰嗦。”

第二天清晨,秀梅拖着小小的行李箱出发了。关门声响起,家里再次只剩下建国一人。

这一次,寂静依旧,却似乎与退休第一天那种令人恐慌的寂静不同。家里还残留着妻子身上淡淡的雪花膏香气,阳台上的花花草草被打理得生机勃勃,冰箱里塞满了处理好的食材。这个空间里,充满了她存在过的、温暖的痕迹。

他走到书桌前,铺开宣纸,研墨,想写几个字静心。笔尖落下,写的却不是平日练习的诗词,而是下意识地、端端正正地写下了“平安”二字。

他看着这两个墨迹未干的字,愣了一下,随即有些懊恼地想把纸揉掉。最终,却只是轻轻把它推到一边,重新铺开一张纸。

三天后,秀梅风尘仆仆地回来了,脸被江南的水风吹得有些粗糙,却洋溢着一种建国许久未见的、飞扬的神采。她迫不及待地分享着旅途见闻——小桥流水,乌篷船,古镇的早茶,还有老姐妹们在旅途中闹出的各种笑话。

建国默默地听着,给她倒了一杯热茶。他注意到,她的相机里,除了风景,还有很多张她自己的照片,在不同的背景前笑得开怀。那种笑容,是在家里的厨房和客厅里,很少见到的。

晚上,秀梅在整理照片时,发现了一张建国书桌的特写。照片里,铺开的宣纸上,那略显突兀的“平安”二字清晰可见。她盯着那两个字看了很久,嘴角慢慢弯起一个温柔的弧度。

她没有问他,只是悄悄地把这张照片设置成了自己手机的锁屏壁纸。

窗外,夜色中的雪花开始变大,纷纷扬扬。这个冬天,似乎不再那么寒冷难熬了。他们依然走在各自的轨道上,一个走向广阔的世界,一个深耕内心的方圆。但在这“一个人的精彩”里,某种东西正在悄然改变,如同冬雪下的种子,默默积蓄着春天破土而出的力量。

(第三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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