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破棉帘外的烤红薯我是被奶娘的哭声踹醒的。后颈窝还压着柴堆的霉味,
迷迷糊糊摸到手里有团软乎乎的东西——是半块凉透的烤红薯,皮都皱成了干,
却还残留着灶膛的余温。这大概是我今早趁奶娘打盹,偷偷从厨房灶台上摸的。“姑娘!
姑娘!”破棉帘被掀得哗啦响,奶娘的帕子胡乱抹着我脸上的灰,“二夫人的人来了!
说要带您去前厅……说是、说是给您梳洗打扮当通房!”通房。这两个字像根细针,
扎得我后槽牙发酸。原主的记忆潮水般涌上来:三天前,
我还是扬州城“锦绣阁”最年轻的绣娘苏清欢,跟着商队北上送百子图绣品,
半道上被劫进这青州侯府。后来才知道,原主父亲犯了盐引案下狱,母亲急病没了,
我被充作侯府买来的“义女”——可谁都知道,这“义女”是给大姑娘顾云棠当垫脚石的。
“奶娘……”我哑着嗓子开口,摸到袖筒里硬邦邦的东西——是奶娘塞给我的银簪。
那簪子是她陪嫁的唯一物件,簪头雕着朵极小的茉莉,她说:“姑娘总得留个防身的东西,
这侯府的水浑得很。”前厅的檀香味先撞进来。二夫人坐在罗汉床上,
茜色刻丝褙子上的金线牡丹晃得人眼晕。她指尖捏着帕子,嫌恶地扫过我衣角:“苏氏,
抬头让夫人瞧瞧。”我抬眼。二夫人身后站着位穿桃粉襦裙的少女,是大姑娘顾云棠。
她鬓边插着支赤金步摇,正歪头打量我,嘴角勾着点凉:“听说你会绣百子图?
明日随我去慈安寺,给太后绣幅观音像。”她顿了顿,指尖拨弄着腕间的翡翠镯,
“可别手生,摔了瓷。”慈安寺。我喉头一紧。原主母亲生前是顾家旧仆,
临终前攥着原主的手说过:“云棠小姐最恨人提慈安寺的荷花池……那底下沉着她的亲姐姐。
”夜里,奶娘蹲在柴堆后抹泪,枯瘦的手攥着我的衣角:“姑娘,
大姑娘这是要折辱您啊……通房丫鬟哪用得着绣观音像?
”我把最后一口红薯塞进她手里:“明儿我要带绣绷,再求夫人赏盆新土。
”奶娘瞪大眼睛:“您疯了?通房丫鬟也配使绣绷?
”我摸了摸怀里的止血药——是原主偷偷攒了半年的碎银买的,本来要给坐牢的父亲治风湿。
药瓶在掌心硌出个印子,我轻声道:“疯不了。要活,就得攥点能用的东西。
”鸡叫第三遍时,我被奶娘推醒。她帮我梳了最简单的单螺髻,插上那支茉莉银簪:“姑娘,
仔细着点。”前厅的烛火还亮着。二夫人端坐在上首,顾云棠趴在她膝头啃糖蒸酥酪。
见我来,顾云棠含糊道:“母亲,她怎么穿得跟个小乞儿似的?”二夫人扫我一眼,
对嬷嬷抬抬下巴:“去库房领身新衣裳。”她又看向我,目光像刀,“苏氏,
记住你现在的身份——伺候好大姑娘,比什么都强。”我垂眸行礼,指尖悄悄抠住袖口。
那里藏着个布包,包着从后园墙根挖的新土——原主爱花,虽被苛待,却记着后园有株野菊,
根须扎得深,扒开泥能挖出肥。出了侯府侧门,晨雾未散。我摸了摸发间的银簪,
又看了看怀里的新土包。顾云棠,这侯府的日子,怕不会如你所愿。
第二章 慈安寺的茶渍梅山路比想象中更陡。我扶着马车的木栏杆,
看着脚下青石板缝里的青苔,想起奶娘今早塞给我的油纸包——里面是两个芝麻糖饼,
她说:“姑娘路上垫垫肚子,慈安寺的斋饭未必合口。”顾云棠坐在我对面,
桃粉襦裙扫过车帘,带起一阵香风。她掀开车帘看了眼外头,嗤笑:“苏姐姐倒不怕苦?
这山路颠得,怕不是要把你那点绣艺都颠散了。”我捏着芝麻糖饼咬了一口,
甜得发腻:“大姑娘说要去给太后绣观音像,奴婢就是累断了腿,也得把这差事办妥。
”她指尖绞着帕子,忽然倾身过来。我还没反应过来,
腰间突然一凉——是她故意把茶盏碰翻在我裙角!滚烫的茶水浸透月白绣裙,
在膝盖处晕开大片深色水痕。“哎呀!”她惊呼一声缩回去,眼尾却翘着,
“苏姐姐怎么这么不小心?这可是新做的裙子,脏了可怎么见太后?”车夫放慢车速,
车厢里静得能听见车轮碾过碎石的声响。我低头盯着裙角的茶渍,忽然笑了。
摸出帕子轻轻按压,
指腹蘸着茶汁在湿痕上勾了勾——原主绣了三年的墨梅图在脑子里过了一遍,
花瓣的弧度、枝桠的走势,竟比绣绷上还清楚。“不妨事。”我抬头时,
帕子已叠成小团收进袖中,“这茶渍倒像朵墨梅,比新绣的还鲜活。”顾云棠的脸瞬间僵住。
她大概没想到,我这个“粗使绣娘”敢这样回嘴。慈安寺的红墙在晨雾中若隐若现时,
日头已爬到头顶。小沙弥无妄来迎,他穿月白僧衣,腕间挂串沉香木珠,
眉眼像沾了晨露的竹叶:“两位施主,方丈已在客堂候着。”顾云棠立刻换了副笑脸,
扶着无妄的手往里走:“小师傅,我师父说你抄的《金刚经》最有灵气。”我落在后面,
看着她腕间的翡翠镯磕在无妄的念珠上,发出轻响。原主记忆里,
顾云棠最厌旁人碰她的东西,
此刻却肯让个小沙弥扶着——无非是想在太后跟前显摆自己礼佛虔诚。客堂里燃着沉水香。
方丈是个白眉老僧,见我来便笑:“苏施主,老衲听无妄说你绣工了得?
”我忙行礼:“长老谬赞,不过是些粗活。”顾云棠抢着开口:“长老有所不知,
她要给太后绣观音像呢!可别手生,摔了瓷。”方丈的目光落在我腰间——那里鼓着个小包,
是今早从柴房带的绣绷。他合掌道:“既是供佛之物,当用心。后殿偏殿清净,
施主可去那里落针。”顾云棠的脸又白了白。偏殿的蒲团冰凉刺骨。我跪下来时,
膝盖撞在硬石板上,疼得倒抽冷气。摸出袖中的止血药,倒在手心搓热,
轻轻按在伤处——这是原主攒了半年的碎银买的,本来要给坐牢的父亲治风湿。“女施主。
”头顶传来清润的嗓音。我抬头,无妄站在蒲团旁,手里捧着碗热粥,
白气模糊了他的眉眼:“看你膝盖渗血,喝口粥暖暖。”粥是糯米熬的,甜丝丝的,
混着红枣香。我接过碗,触到他指尖的温度:“小师傅怎么知道我膝盖疼?
”他低头看我绣绷上露出的半片花瓣:“方才见你揉膝盖,猜是跪久了。
”我笑了:“小师傅倒细心。”“我每日扫落叶,见你在廊下绣,绣的都是些寻常花草。
”他声音轻得像风,“可那些花,比寺里的牡丹活泛。”我低头盯着绣绷。百子图的衣袂间,
我正绣着朵极小的墨梅——就是今早用茶渍勾的那朵。“这是给观音的。”我说,
“菩萨爱看人间烟火。”无妄没接话。他退到门边,竹帘被风掀起,漏进一线日光,
落在我绣绷上。傍晚回府时,顾云棠在二夫人跟前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母亲!
苏姐姐说跪经是福分,可她分明是装可怜!那茶渍梅……那粥……定是跟小师傅有首尾!
”二夫人拍着桌案骂:“贱蹄子!竟敢勾搭寺里的和尚!”我跪在她们面前,
膝盖的伤口渗着血珠:“大姑娘说我装可怜,可我若真怕苦,早该在来时路上跑了。
我只是想,等绣完观音像,能让父亲在牢里少受些罪。”二夫人冷笑:“你父亲?
盐引案牵连九族,你以为你还有用?”我抬头,
盯着她鬓边的珍珠簪——和顾云棠的那支是一对,原主记忆里,
这是当年二夫人和主母争宠时,主母赏的陪嫁。“夫人可知,太后最喜百子图里藏暗纹?
”我轻声道,“我能把‘长命百岁’绣进莲花瓣,也能把‘沉冤得雪’绣进观音衣。
”二夫人的瞳孔猛地缩了缩。顾云棠的哭声戛然而止。马车驶过朱雀大街时,
夕阳把影子拉得老长。我摸着袖中剩下的芝麻糖饼,又想起无妄递粥时的温度。
慈安寺的银杏叶落了满阶,他扫落叶的样子,像在扫去什么见不得光的东西。或许,
这盘死棋,我能下活。第三章 观音衣里的赦字回府第三日,我是在二夫人房门外堵到人的。
她正对着妆匣里的首饰发呆,见我进来,眉心立刻拧成结:“苏氏,
你昨日说的‘沉冤得雪’,是什么意思?”我垂眸行礼,袖中绣绷硌得胳膊生疼:“回夫人,
是奴婢痴人说梦。只是想着,若能绣好这幅观音像,或许……能让太后念及旧恩,
看看奴婢父亲的案子。”她盯着我发顶的茉莉银簪,忽然笑了:“倒是个会抓心挠肝的。
罢了,你要绣绷,明日去针线房领。”又补了句,“后园那株野菊,根须扎到你屋子底下,
挖出来吧——那土肥,给你育苗用。”我心头一跳。原主记着野菊根下有肥,
可二夫人向来嫌她多管闲事,今日竟主动松口。大约是昨日那句“沉冤得雪”,
让她想起顾家攀附皇权的风险——毕竟太后最厌结党营私。夜里,我抱着绣绷往后园跑。
野菊的根须确实扎得深,我蹲在泥里扒拉半天,指甲缝里全是黑土,
终于挖出个陶罐——是原主母亲生前埋的,里面装着晒干的茉莉花,还有半袋腐熟的菊肥。
回到柴房,我把新土装进瓦盆,撒上偷拿的萝卜籽。原主爱吃萝卜炖汤,说热乎气儿能驱寒。
可此刻,我盯着黑黢黢的泥土,想的却是观音像衣袂间那抹极小的“赦”字。接下来半个月,
日子过得像上了发条。白天跟着顾云棠去慈安寺跪经,
她总变着法儿使绊子:要么把香灰撒在我绣绷上,要么让小桃故意撞我胳膊。
我不动声色地把香灰掸进帕子,撞疼了便揉两下,继续绣。到了夜里,柴房的油灯结着灯花,
我凑近了绣观音衣。百子图的莲瓣已经绣完,我在最末一朵莲花的褶皱里,
用极细的月白丝线起针。“赦”字只有半粒米大小,横折钩要藏进花瓣脉络,
竖弯钩得顺着莲茎走势——稍有偏差,便会毁了整幅绣品。无妄再来送粥时,
我正咬着线头皱眉。“女施主又在绣菩萨的衣裳?”他倚在门框上,手里捧着青瓷碗,
“今天的百合粥,加了蜜。”我抬头笑:“小师傅倒记挂着我。”他走近两步,
目光落在绣绷上:“这花瓣……比昨日多了道弯。”我心里一紧。他竟看得这样仔细!
“是菩萨嫌我手笨。”我故意打哈哈,“想让我多练练。”他没接话,
指尖轻轻碰了碰绣绷边缘:“苏施主,你绣的不是衣裳。”我呼吸一滞。“是心事。
”他声音轻得像风,“像要把什么,缝进菩萨心里。”我低头盯着“赦”字最后一笔收针,
喉咙发紧:“小师傅若看破了,便当没看见。”他退后两步,竹帘被风掀起,
漏进月光:“我不说。”粥的热气模糊了视线。我捧着碗喝了一口,
甜丝丝的蜜在舌尖化开——原来菩萨也会疼人。观音像完成的那一日,
二夫人带着我去见太后。慈宁宫的檀香味比慈安寺更浓。太后坐在鎏金圈椅上,
手里捻着佛珠,见我进来便笑:“苏氏,哀家听无妄说,你在寺里绣了半月?”我跪下行礼,
将绣帕展开。百子图在案上铺开,莲花瓣层层叠叠,最末一朵莲花的褶皱里,
“赦”字若隐若现。“民女愚钝,只想着能让观音衣更生动些。”我声音发颤,
“便偷偷绣了这个……”太后的目光在“赦”字上停了片刻,忽然落了泪:“你父亲的事,
哀家知道。”她转头对身边的总管太监道,“去刑部问问,盐引案的卷宗,可曾查到新线索?
”二夫人脸色煞白。出宫时,她扶着宫墙缓了好半晌,
才对我挤出个笑:“你倒是个有手段的。”我垂眸看手里的赏银——五十两,沉甸甸的。
回到侯府,我直奔后园。新开的菜圃里,萝卜苗已经冒出两寸高。我蹲在垄间拔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