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 A-
A+ A-

湘西同治六年的夏,雨像是天上决了口,倾盆的墨色将老鸦坡囫囵吞下。黄豆大的雨点砸在裹尸的草席上,发出沉闷的“噗噗”声,混合着尸体在稀烂泥地里跋涉的拖沓水响,敲得人心烦意乱。空气里那股子混杂了土腥、腐叶和隐约尸臭的味道,被雨水一激,黏腻得化不开。

陈九走在这支特殊队伍的最后,一件洗得泛白、缀满补丁的玄色破道袍湿淋淋地贴在身上,勾勒出少年过分瘦削的骨架。他手里攥着半湿的赶尸铃,嗓子因连续吆喝而沙哑:

“阴——人——上路——!”

铜铃声穿透雨幕,却透着一股被压制的力竭。这活儿本该是师父钟尘子的——那位收养他的茅山弃徒,总能把赶尸铃摇得既威严又肃穆。可惜三年前那个血月夜,陈家坳群尸暴走,师父为护他脱身,硬是被几十具狂化的黑僵撕成了碎片,连点完整骨头渣子都没剩下。那夜的记忆像是烧红的烙铁,烫在陈九心口最深处:震耳欲聋的尸吼,狂风中弥漫的、属于师父最后本命道丹引燃的焦糊味,还有师父嘶吼着让他“守好铜钱”时的绝望眼神…

“师父…”陈九下意识地捂向心口,一个微硬的凸起隔着湿透的衣物硌着掌心——那是师父唯一留下的东西,半块焦黑如炭的指骨,被他用麻绳穿了,贴身藏着。

腰间的五帝钱串嗡地一震,像是被惊动的蜂巢。

陈九猛地回神。五枚泛着古旧光泽的铜钱中央,那枚铜绿最重、边缘刻着雷云纹路的镇尸铜钱跳得尤其剧烈,隔着布料狠狠撞击他的胯骨,一股滚烫顺着皮肤直往里钻。

“呃!”陈九倒抽一口冷气,五指如铁钳般瞬间攥住钱串,试图平息那非自然的躁动。铜钱在掌心剧烈震颤,几乎要灼穿皮肉,将他带回七岁那个同样冰冷刺骨的夏夜——

月光惨白如霜,义庄后院弥漫着腐烂谷草和陈年檀灰的呛人味道。小陈九蜷缩在稻草堆里,冻得牙齿打颤。师父钟尘子那张永远刻着风霜和阴沉的脸出现在门口,手里捏着那枚冰冷的镇尸钱。没有一句多余的话,枯瘦却如铁箍般的手握住他的小胳膊,另一只手捏着烧得通红的铜钱,直直烙向他稚嫩的掌心!

“唔啊——!”惨叫声卡在喉咙里,变成破碎的呜咽。皮肉焦糊的辛辣气味刺鼻。师父的声音冷硬如霜:“煞气引邪是刻在骨头里的!镇不住它们,就被它们吃喽!记住了吗,小兔崽子?!”

十一年过去,掌心盘踞的疤痕早已扭曲如一条盘踞的毒蛇。此刻,这蛇似乎又活了,那铜钱烙印在骨头里的记忆和疼痛,竟与现实重叠!灼痛感让他指尖微颤,目光锐利如鹰隼般射向前方。

领头的紫面僵尸脚步突兀地定死在烂泥中,草鞋深陷,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摩擦声。风雨中传来一声极细微、却足以让陈九全身血液瞬间冻结的撕扯皮肉声。

一股更浓、更新鲜的腥腐气如锥子般刺破雨帘,直冲陈九的鼻腔!

“铃……!”一个念头尚未转完,最惨烈的一幕已撕开雨幕撞入视野!

队伍末端,那个本该在白日由义庄胖管事喋喋不休介绍过身份的“白须老秀才”尸首,此刻竟活了过来!它以一种完全扭曲的角度拧过头,森然利齿早已狠狠啃在紧挨着它的、一具壮年男尸的脖子上!手腕间那根系着青铜赶尸铃的红绳应声绷断!“铛啷啷——” 失去束缚的铃铛滚落泥浆,瞬间被黄浊吞没。

青壮男尸脖颈处赫然出现一个巨大的豁口,暗红近黑的血混杂着雨水喷溅而出,淋了猝不及防的陈九满头满脸!

泥浆糊住了他的眼睑,辛辣的土腥味和刺鼻的血腥味同时灌入鼻腔,令人窒息。陈九猛地甩袖抹脸,动作凶狠得像要擦掉一层皮。

然而就在视野被泥水遮蔽的瞬间,一股更加迅疾、更暴虐的风声携着浓烈尸臭扑面而至!腰间的镇尸铜钱骤然停止了嗡鸣!

死寂!一股巨大的危机感攫住陈九的心脏!

泥水模糊的视线里,那撕咬完壮尸的“老秀才”烂脸猛地扭转向他!黑洞洞的眼眶仿佛能吸尽光线,直勾勾地盯着他!

“操!”陈九头皮瞬间炸裂!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瞬间窜上后颈!

他行尸赶路三年,见过尸僵、腐变、甚至偶有因怨气郁结尸变的玩意儿。但那些东西,要么浑浑噩噩凭本能活动,要么只对生人血肉有反应。像眼前这个怪物般,专挑同为尸体的赶尸队伍下手,甚至在饱餐一顿后,目标明确地锁定了掌控队伍的他——这绝不可能是自然尸变!

义庄胖管事白天那番话如同回响:“…老秀才那独子死得可惨!被扒了皮点了天灯!啧啧…三伏天哪…停灵七日…皮肉烂得都流汤啦……” 那双闪烁着油滑算计的小眼睛,“…九哥儿您本事大,可得用点心,半吊钱!管够管够!” 他拍出的铜钱在半空发出虚浮的声响,撞击在陈九腰间挂着的镇尸钱上,当时就震得他臂骨隐隐作麻…不祥的预感如今成了催命的诅咒!

腰间的镇尸钱再次向左猛坠!冰冷的牵引感几乎同时刻入骨髓!

生死关头,刻在骨子里的本能胜过了思考!陈九想也不想,右腿发力狠狠蹬在旁边的湿滑岩石上,身体借着那股力,一个狼狈却决绝的侧滚翻了出去!

“嘶啦——!”腥风几乎是擦着他的左耳掠过,尖锐的枯爪撕裂了他肩头的粗布,火辣辣的痛感传来。

腥臭尸气混杂着血腥味,像一记猛烈的耳光劈头盖脸地砸来!陈九呛咳不止,眼角的余光瞥到那变异的“老秀才”一击落空,竟毫无凝滞,再次如跗骨之蛆般扑咬而来!枯爪如钩,直掏他心窝!尸变之物力量奇大速度奇快,根本无视了陈九仓促间甩出的、意图逼退它的缠尸绳和黄铜锥!铜锥深深扎入它胸前那片烂肉,它却恍若未觉!

心窝要害暴露在尖爪之下!绝望如冰冷的蛇缠上脖颈!

腰间的镇尸钱嗡鸣陡然拔高到极致!一股炽热到难以忍受的洪流从铜钱处爆发,瞬间沿着他紧握钱串的手臂逆冲而上!陈九只觉脑中“轰”地一声,仿佛有熔岩注入血管!剧烈的灼痛撕扯着他的神经,几乎要将他焚毁!

“啊——!”

一声混杂着痛苦与狂暴的怒吼从陈九喉咙深处迸发!他的眼睛瞬间布满血丝!求生欲压倒了一切!攥紧钱串的右手猛地收回,狠狠一掌拍在自己的腰间——不是拍空处,而是死死扣住那枚滚烫的镇尸钱,将它从钱串上狠狠扯下!掌心包裹着铜钱,瞬间被那股奇异的热量烫得发出“嗤嗤”轻响!他自己的热血在铜钱接触皮肉的瞬间,如同受到召唤般,疯狂地钻向钱身中央那四个方孔!

“给——我——着——!”

陈九双目赤红,状若疯虎,带着一股玉石俱焚的气势,将掌心死死裹着、浸透了自身鲜血、正放射出诡异妖冶血光的镇尸铜钱,以***万钧之势,狠狠拍向那近在咫尺的“老秀才”尸变怪物的眉心!

“滋——!!”

镇尸钱烙印在腐肉上的瞬间,一股浓烈的青烟伴随着皮肉烧焦的恶臭冲天而起!远比陈九七岁那晚烙手强烈千倍的痛苦意念,仿佛通过铜钱瞬间传导至“老秀才”那扭曲的意识深处!一声撕心裂肺、完全不似人声、饱含无尽怨毒与绝望的凄厉尖啸猛地爆开!瞬间盖过了风雨雷鸣,惊得山间夜枭哀鸣一片,扑棱棱乱飞!

那原本凶悍无比的变异僵尸像是被无形的巨大重锤砸中,青紫的躯体肉眼可见地剧烈抽搐、收缩、枯瘪下去!表层腐败的皮肉大块大块地剥离、簌簌掉落!露出的骨头缝隙间迅速被侵蚀成一片墨黑!

短短数息!

最后几缕不甘的青烟如同怨魂般在凄风苦雨中挣扎着散去。“当啷”一声,失去所有凶戾之气的镇尸铜钱从一堆彻底枯朽、冒着青烟的墨黑色“焦炭”上跌落,砸入冰冷的泥水中,沾染了污浊。

陈九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重重地瘫倒在冰冷刺骨、污浊不堪的泥泞里。浑身湿透冰寒,胸腔却像被点燃的风箱,剧烈地起伏喘息,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浓烈的血腥和焦臭味。劫后余生的冰冷伴随着深深的疲惫感和难以言喻的恐惧攥紧了他。

然而,剧烈的喘息并未持续太久。

右臂小臂内侧,一股尖锐、细密、仿佛有无数钢针同时刺入骨头的剧痛猛然爆发!疼得陈九倒抽冷气,几乎蜷缩起来!

他颤抖着抬起右臂,撕开被泥水污血糊成一团的破烂袖口——

借着天边乌云裂开缝隙透下的一丝惨白微光,陈九骇然看到,在自己苍白瘦削的小臂内侧,不知何时,悄然爬上了三道寸余长、浓如墨染般的青痕!

那颜色深得骇人,绝非常人的胎记或伤疤,更像是沉埋地下经年的尸斑!而且这三道青痕并非随意分布,它们扭曲盘绕,隐隐竟勾勒出一个残缺的、冰冷的……锁链纹样!

雨水滴落在青痕上,刺骨的寒意瞬间深入骨髓。陈九只觉得一股寒气从手臂直窜头顶!

锁魂斑!

师父钟尘子临终前断续提到的禁忌之言如同惊雷般在他脑中炸响:“煞…煞气蚀体…镇尸钱…反噬…锁魂…锁魂纹现…时日…无多…” 他当时以为师父是被尸毒侵蚀神智说的胡话,如今这恐怖的纹路竟活生生出现在自己身上!

雨势渐渐收住了它狂野的爪子,只余下丝丝缕缕的残雨。惨白的天光挣扎着从厚重的云层边缘挤出,像一只死气沉沉的眼睛窥视着大地。山林间一片狼藉,泥浆混合着黑红的血污、腐烂的肉块,空气里弥漫着一股令人作呕的、混合了焦糊、血腥和泥土腥臭的味道。

陈九如同从一场噩梦中挣扎出来,失魂落魄地跪在泥水里,徒劳地在那滩属于“老秀才”的黑色焦炭里翻找。半个指甲盖大小的硬物触到了他的指尖。他哆嗦着***,半枚沾满粘稠污物的银铃躺在掌心。它从炸烂的僵尸腹腔深处刨出,铃身还顽固地连着一小截暗红色的、不知是筋还是肠的东西。他抠掉附着在铃底的泥垢和血污,一个清晰錾刻的阳文,带着官家的威严和冰冷的嘲弄,撞入眼帘——

“赵”。

“…老子接你这趟活儿…只赚半吊钱…”陈九捏着这半枚银铃,指节捏得咯咯作响,那冰冷的金属仿佛带着强烈的恶意,冰得他血液都快冻结了。绝望、愤怒、对未知的恐惧、加上手臂深处那不断扩散的、尖锐的寒意和隐隐作痛,啃噬着他最后的理智。“…倒把身家性命…都填进了这堆烂肉做的坑里…赵大老爷…好…真是好手段…”

他猛地低头,用力扯下自己那条湿透、沾满污物的绑腿布条,一圈圈死死地缠上右臂那刺眼的青黑色锁魂斑。湿冷的布料紧贴着剧痛尚未褪尽的皮肤,那种如千万根冰针刺入的寒意顺着毛孔直往骨头缝里钻,疼得他倒吸凉气。

突然!

腰间的五帝钱串又轻轻一跳!那枚刚落回钱串中、似乎耗尽了力气的镇尸铜钱,竟再次不安分地微微一颤!像一条蛰伏在冬眠中被惊醒的毒蛇,懒洋洋地吐了一下冰冷的信子。

一股前所未有的、更庞大、更阴森的死气如同浓墨般瞬间泼洒过来!陈九猛地抬头,浑身的汗毛瞬间倒竖!

领路的那具紫面僵尸,脖颈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咯啦、咯啦”的骨骼脆响,以一种非人的僵硬姿态,正缓缓地、一寸寸地,将那颗腐败的、几乎要掉下来的头颅,拧向山路延伸的尽头——悬崖对岸!

微弱的、带着绝望意味的晨光,撕裂了浓厚的、尚未散尽的雨雾。

对岸。

黑压压一大片密密麻麻的影子,正扭曲着、***,沉默而坚定地向悬崖这边涌来!腐朽、僵直的身躯在灰白的光线下如同从地狱涌出的暗流。

更令人心惊胆战的是,在那片影影绰绰的“暗流”中,数十对幽绿的光点如同鬼火般在晨曦的薄雾里明明灭灭!没有一丝活物的气息,只有彻骨的冰冷与死寂!

山风终于卷走了最后一丝雾气,清晰地将那令人绝望的声音送了过来——

“咔嚓……嘎吱……”密集的枯枝断裂、草叶碾碎的声音!

“噗……嗒……噗……嗒……”沉重而拖沓、如同湿麻袋在泥地里拖行的脚步声!

“嗬……嗬嗬……呃……”野兽般粗重、扭曲、非人的低沉喘息!

这声音…这声音……

陈九浑身的血液,在这一刻,彻底凉透!仿佛三九寒冬被人从头顶灌下一桶冰水!每个毛孔都在尖叫!

那是黑僵压岭的招牌动静!听这规模…少说也有二十具起尸!

“……操……***赵家祖宗十八代的坟头!!!”恐惧瞬间点燃了极致的怒火,陈九发出野兽般的低吼,双目赤红几乎喷出血来!求生的本能压过一切!他一把抄起躺在泥水里的那枚还沾着血痂的镇尸铜钱,铜绿的钱孔仿佛一只冰冷的眼,无情地凝视着他。

右臂青黑色锁魂斑所在的位置,那冰针般的刺痛再次爆发,并且如同沿着锁链的纹理疯狂向上延伸!那三道墨痕仿佛活了过来,正贪婪地吞噬着他的生机!

腰间的五帝钱瞬间炸响! 链子如同被无形的巨手疯狂摇晃,一枚枚铜钱在链环上剧烈撞击、摩擦,发出密集刺耳的“叮叮当当”声!甚至有肉眼可见的、细碎的火花在铜钱的碰撞间迸溅而出!仿佛整串钱都在尖啸着预警!

“呜——!”

凄厉破空声如同死神的嘶鸣!

一道黑影,以比扑击的鹰隼更凌厉、更凶残的速度和气势,竟然从那悬崖对岸,如同无视了十几丈的悬崖深涧,裹挟着刺鼻的腥风和浓郁到化不开的尸煞之气,像一枚出膛的黑色炮弹,撕裂晨雾,直冲陈九而来!

黑影带着千钧重力,狠狠砸在陈九身前不过五步之处!泥浆如同爆炸般四散飞溅!一只筋肉虬结、覆盖着墨绿色尸苔与斑驳黑鳞、指尖锐利如刀的巨大鬼爪,撕裂空气,带着腐朽与死亡的气息,直掏陈九的心窝! 那凌厉无匹的劲风,甚至让陈九脸颊生疼!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拉长了无数倍。陈九能清晰地看到利爪上沾染的泥点,闻到那股混合了千年墓土与新鲜血腥的恶臭,右臂锁魂斑的刺痛如同千万根毒针同时炸开!

生?死?只在毫厘!

陈九的瞳孔骤然缩成了针尖!

山风终于彻底卷走了残存的雾霭。老鸦坡的悬崖边,只剩死寂。浑浊的泥水里,几截断裂的缠尸绳像濒死的水蛇般无力地盘曲着。

一道明显是人被拖拽着滑行挣扎的宽深拖痕,一路延伸至深不见底的悬崖边缘,然后戛然而止。

半枚刻着“赵”字的银铃深陷在边缘处一滩暗红的血泥中,残留的微光在惨白的晨色下泛着刺骨的冰冷。

那支幸存的赶尸队伍最末端,本该由陈九操控的白须老尸,头颅正随着山风无声地左右晃荡。头顶那张被整夜暴雨彻底泡烂、早已失去法力的辰州符,终于再也支撑不住,轻飘飘地打着旋儿飘落下来。

这张湿透的黄纸,恰好落在一块被泥浆半掩住的、亮晶晶的小东西上。

那不是水珠。

是一块被捏变了形、沾满了泥污和凝固暗红色血迹的——

饴糖碎片。

全文阅读>>
  1. 上一章
  2. 目录
  3.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