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叫头遍的时候,天刚蒙蒙亮,刘家沟还浸在湿漉漉的晨雾里。
连绵的青山像沉睡的巨兽,把这个小山村箍得严严实实,也箍住了日子,让它过得缓慢又贫瘠。
刘铁柱是被冻醒的。身下的旧木板床硌得慌,薄薄的被褥挡不住山间清晨的凉意。他打了个寒颤,一骨碌爬起来,动作轻得像猫,生怕吵醒了里屋的人。
这是一间低矮的土坯房,墙皮斑驳,露出里面的黄土。屋顶是破旧的黑瓦,有些地方甚至用塑料布糊着,防止漏雨。家徒四壁,这话用在这儿,一点都不夸张。堂屋里,唯一像样的家当是一张缺了腿用石头垫着的木桌,还有两条长凳,其中一条的榫卯早就松了,坐上去吱呀作响。
刘铁柱径直走向里屋。
里屋的光线更暗,一股淡淡的草药味弥漫在空气中。土炕上,躺着一个面色蜡黄、嘴唇毫无血色的女人。她便是刘铁柱的嫂子,赵月娥。
此刻,赵月娥睡得很不安稳,眉头紧锁,时不时发出一两声压抑的咳嗽,每咳一下,单薄的肩膀就剧烈地耸动一下,仿佛要把肺都咳出来。
“嫂子……”刘铁柱放轻脚步走过去,伸手探了探赵月娥的额头,入手一片滚烫。他的心猛地一沉,脸色也跟着凝重起来。
又重了。
他拿起炕边一碗早就凉透了的药渣子,这是昨天他跑了十几里山路,从镇上唯一的老中医那里抓来的草药熬的,可看样子,一点用都没有。
刘铁柱今年十九岁,个子已经蹿得老高,肩膀宽阔,皮肤是山里人特有的黝黑,一双眼睛倒是亮得很,只是此刻,那里面盛满了与年龄不符的沉重和焦虑。
他的命苦。
记事起,爹娘就因为一场急病先后走了,是比他大十五岁的大哥刘铁石一手把他拉扯大。大哥是个老实巴交的庄稼汉,力气大,心肠热,供他念到小学毕业,实在没条件了才作罢。
三年前,为了给家里盖两间像样的房子,也为了给他攒点将来娶媳妇的本钱,大哥跟着村里的包工队外出打工,去了遥远的南方大城市。起初还能收到大哥寄来的信和不多的钱,可半年后,就彻底断了音讯。
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村里人都说,大哥怕是没了。
那阵子,家里的天塌了。刚嫁给大哥没两年的赵月娥,哭得死去活来,却硬是咬着牙没走。她看着年幼无助的刘铁柱,抹掉眼泪说:“铁柱,别怕,嫂子在,这个家就在。”
这三年,赵月娥就像亲娘一样照顾他。白天在地里刨食,晚上缝缝补补,有一口好吃的,从来都是先紧着他。长期的劳累和对大哥的思念,拖垮了她本就不算强壮的身子,从去年冬天开始,就一直病恹恹的,时好时坏,把这个本就一贫如洗的家,拖得更加艰难。
刘铁柱端来一盆温水,拧干了毛巾,小心翼翼地给赵月娥擦脸、擦手。粗糙的毛巾碰到赵月娥干枯的手背,她似乎被惊动了,缓缓睁开眼。
那是一双曾经很明亮的眼睛,此刻却黯淡无光,布满了血丝。看到是刘铁柱,她虚弱地笑了笑,声音细若蚊蚋:“铁柱……醒了?”
“嗯,嫂子,您再睡会儿。”刘铁柱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松些,“我去给您熬点粥。”
“别忙活了……”赵月娥轻轻摇头,咳嗽了两声,喘着气道,“家里……还有米吗?”
刘铁柱心里一酸。米缸早就见了底,昨天的药钱,还是嫂子偷偷把她陪嫁的一对银镯子摘下来,让他去镇上当铺当了换来的。
“有,还有点,够熬粥的。”他撒谎道,眼神有些闪躲,“嫂子您躺着,我这就去。”
他转身要走,却被赵月娥拉住了手。她的手冰凉,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
“铁柱……”赵月娥看着他,眼神里满是愧疚和担忧,“是嫂子没用……拖累你了……你大哥他……要是回来就好了……”
提到大哥,刘铁柱的眼圈也红了。他反手紧紧握住嫂子冰凉的手,用力摇了摇头:“嫂子,您别这么说!要不是您,我早就成了没人管的野孩子了。您放心,我会想办法治好您的病!一定能!”
他说得斩钉截铁,可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样,沉甸甸的。想办法?他能有什么办法?没钱,没门路,连镇上的老中医都摇头叹气,说嫂子这是积劳成疾,心病难医。
看着嫂子憔悴的脸,感受着她手上传来的微弱温度,刘铁柱暗暗攥紧了拳头。无论如何,他都不能让嫂子有事。这个家,就剩他们两个人了。
他必须撑起这个家,必须救嫂子。
哪怕,要付出一切代价。
窗外的天色,渐渐亮了起来,可刘铁柱的心里,却一片迷茫。他不知道,希望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