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莨菪终于有了力气,能从床榻上支起身子。
她刚将手臂探出被窝,就像南方大冬天屋子里没有暖气的冷。
惊得她立刻缩回,那尚存余温的被窝里。
缓缓。
可好些天,一口粥水都没入肚,腹中火烧般难耐的饥饿感。
她咬咬牙,一把掀开那条有些重的兽皮毯子。
直到这时她才惊觉,自己身上竟只套着一件,薄如蝉翼的纱衣,细密的网眼透风得活似夏日的蚊帐,难怪寒意能长驱直入。
纱衣下,若隐若现的肌肤,激起一片细小的疙瘩。
她下意识环抱住自己,指尖触到腰间时突然僵住,这不是她原先穿的衣服。
是谁帮自己换的衣服?不会是......
借着昏暗的光线,她第一次清晰地打量起这个,她已待多日的居所。
四壁与穹顶,皆由粗粝的土石堆砌。
坑洼不平的表面,布满深浅不一的抓痕,活像某种巨兽,用利爪生生掘出的巢穴。
唯一能证明此处为人居所的,是角落里那张木桌和高低相异的椅子,以及散落其上的几卷竹简。
那些泛黄的简册,被草绳胡乱捆扎着,在幽暗中泛着微光。
莨菪赤足踩上冰冷的地面,湿黏的触感,让她想起雨后林间的腐殖土。
她踉跄着扑向那扇木门,却在推开的瞬间如遭雷击。
火炬跳动的橙红火光里,十余个蛙面人身的怪物,正列队前行。
它们凸出的眼,泛着黏液般的青光,布满疣粒的腮帮,随着呼吸规律地鼓胀。
最前排那个突然转头,裂至耳根的巨嘴猛地张开,露出密密麻麻的倒刺状利齿。
"咚!"
她重重摔上门,后背紧贴着门板,滑坐在地。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冲撞,震得耳膜嗡嗡作响。
方才......惊鸿一瞥的灰暗天幕,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那根本不是什么天空,而是低垂得几乎压到屋檐的铅灰色雾瘴,其间隐约游动着某种黏稠的暗影。
她哆嗦着爬回桌边,指甲深深掐入掌心。
破碎的记忆,如潮水疯狂袭来:那场突如其来的山雾、林中闪烁的磷火、脖颈后转瞬即逝的刺痛......
难道,
如?
自己看过的小说里写的,穿越了,还是她已坠入了某个光怪陆离的异界?
不管是哪种情况,对她来说都比死还可怕。
因为不知道未来将会面临什么。
门轴发出嘶哑的呻吟,一道纤细的身影悄然而入。
那姑娘双手捧着一个食盒,袅袅热气在碗口盘旋,散发出某种带着腥甜的香气。
她将碗轻轻放在莨菪面前,动作轻盈得仿佛足不点地。
莨菪这才看清她的面容,虽不似外头那些蛙面人身的怪物,却也绝非她认知内寻常人类。
那姑娘,脸颊的线条过于尖锐,下颌收束如刀削,一双琥珀色的眼,在烛光下泛着冷冽的金属光泽。
更令人心惊的是,她垂在身侧的前臂。
那分明是,两柄收拢的螳螂刀,关节处还覆着一层青黑色的几丁质外壳。
看着那些还没有进化完的碎片,莨菪拼凑出这应该是位螳螂姑娘。
“请喝。”
螳螂姑娘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带着奇异的回响。
莨菪迟疑地伸手去捧碗,忽然发觉,左手腕上不知何时多了一只翠绿的手环。
那手环沉甸甸的,表面蚀刻着,密密麻麻的陌生符文,内侧则嵌着一颗浑浊的暗红色晶石,正随着她的脉搏忽明忽暗。
她皱了皱眉,心中不解而轩然而起的烦躁 ,索性将手环摘下。
就在这一瞬间,螳螂姑娘的嘴唇依然开合,可传入耳中的......
却,只剩下一串古怪的、类似昆虫振翅的“咔嗒”声。
莨菪愕然抬头,看对方明明张嘴说着什么,可她偏偏半个字也听不明白。
方才还能正常交流,怎么突然就……
螳螂姑娘的眼中,映出她自己惊惶的脸。
莨菪的目光,缓缓移向桌上的手环,心底涌起一股寒意。
难道......
指尖微颤,她重新戴上手环。
刹那间,螳螂姑娘的声音,再度清晰:“——吃了不够再跟我说。”
莨菪死死盯着手腕上那枚,看似普通但又不普通的器物。
内嵌的晶石,此刻正诡谲地闪烁着,仿佛在嘲笑她的无知。
“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她在问自己的同时,也在问着螳螂姑娘。
莨菪的声音,在寂静中颤抖。
可那螳螂姑娘,只是沉默地后退两步,眼中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光,随即转身离去。
木门在她身后无声合拢,只留下满室没有人气的寒意。
莨菪愣着,懵然不知。
掌心仍残留着,手环冰冷的触感。
可腹中翻腾的饥饿感,很快占据了上风。
她低头看向那只粗陶碗,碗中盛着的称不上是粥,只能勉强被称作“粥水”,表面浮着几粒未化开的糊状物,在微光下泛着诡异的淡绿色。
这东西……能顶饿吗?
她迟疑地捧起碗,温热透过粗粝的陶壁传来。
伸出舌尖试探性地沾了沾。
竟尝到一丝,与外表看着不相和谐的甜香,就像是掺了蜜的羊奶,又带着某种陌生却令人上瘾的香料味。
饥饿最终战胜了警惕,她仰起头,一口气将粥水灌入喉中。
温热的液体滑入胃袋,瞬间化作一股暖流,蔓延至四肢百骸。
原本昏沉的头脑,竟清明了几分,连指尖都微微发烫,仿佛有细小的火苗在血管里游走。
她怔怔地盯着空碗,舌尖回味着,那抹似曾相识的滋味。
……奶茶?
这念头刚冒出来,她自己都觉得荒谬。
可未及细想,门外便传来了脚步声。
沉稳、缓慢。
每一步都像踩在她紧绷的神经上。
莨菪浑身一僵,几乎是条件反射地,连滚带爬扑回床榻,胡乱扯过被子裹住自己。
这才起身离开多久,被褥竟然发出股潮湿的霉味,混着某种说不清的腥气,熏得她太阳穴突突直跳。
木门被推开时,发出刺耳的吱呀声。
透过睫毛的缝隙,她看见一个高大的身影立在桌边,那人拾起空碗在掌心转了转,又放回原处。
随后走向一侧的书架,取下一卷竹简缓缓展开。
昏黄的烛火,在他轮廓上镀了一层锋利的金边,却照不清他的面容。
时间,在死寂中黏稠地流淌。
莨菪维持着僵硬的姿势,直到四肢发麻,直到听见竹简合拢的轻响,直到床榻另一侧传来下陷的重量。
他上来了。
带着夜露寒意的躯体贴近时,她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现在肚子里有粮了,她可以靠自己取暖了。
她一寸寸地向墙壁蜷缩,后背紧贴着粗粝的石壁。
冰冷的墙砖,透过单薄纱衣刺入肌肤,可这疼痛比起身旁陌生的体温,反倒成了某种救赎。
莨菪紧绷的神经,却丝毫未能放松。
她死死盯着,黑暗中模糊的屋顶,耳边是男人均匀绵长的呼吸声。
那声音像一把钝刀,缓慢地磨着她的意识。
被褥间那股潮湿的霉味,已经淡了,男人身上传来的、某种类似雨后青苔的气息。
她小心翼翼地侧过头,借着从窗缝透入的微弱天光,终于看清了身旁之人的轮廓。
深邃而立体的面容,隐在阴影里,唯有几缕银白色的发丝散落在枕上,在黑暗中泛着幽幽的冷光。
时间在寂静中,变得粘稠而漫长。
莨菪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粗糙的墙砖,直到磨得生疼。
她突然意识到,自己正屏着呼吸,胸口因缺氧而隐隐作痛。
就在她,终于忍不住要悄悄换气时,男人的呼吸声突然变了节奏。
莨菪浑身一僵,却见他只是翻了个身,背对着她继续沉睡。
月光恰在此时穿过窗棂,照亮了他后颈处一片奇特的纹路。
那并非刺青,而像是皮肤下自然生长的鳞状脉络,正随着呼吸微微起伏。
莨菪的喉咙发紧。她轻轻将脸埋进被褥,却在布料摩擦的窸窣声中,听见了一声几不可闻的低语:
"睡吧......"
那声音,轻得像风拂过枯叶,却让她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她不确定这是真实听见的,还是自己过度紧张产生的幻觉。
被窝里的温度,渐渐升高,汗水顺着脊背滑落,可她却连抬手擦拭都不敢。
窗外,不知名的夜鸟发出一声凄厉的啼叫。
莨菪数着男人平稳的呼吸,直到晨曦的微光,开始渗入屋内,才终于抵不住疲惫,坠入浅眠。
在意识涣散的最后一刻,她恍惚感觉到,有什么冰凉的东西,轻轻拂过她的发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