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在老宅的雕花镜里看见“她”,是在十八岁生日那天。
那天阳光很好,透过百年银杏的叶隙,碎金似的落在我米白色的连衣裙上。我对着镜子练习微笑——晚上有生日宴,爸爸说会带重要的客人来,要我表现得“像个真正的林家小姐”。
可镜子里的影像却忽然顿了一下。
不是我的停顿。
我眨眨眼,镜中的女孩也眨了眨眼,可那双眼睛里,没有我惯有的、努力维系的甜软,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冷。甚至,那女孩穿的裙子,是纯黑的,领口处缀着细密的蕾丝,像暗夜里蛰伏的蝶。
“……?”我吓了一跳,往后退了半步,再看时,镜子里又只剩下穿着白裙、满脸惊愕的自己。
是错觉吧。我揉了揉眼睛,心脏还在砰砰乱跳。老宅年久失修,光线也怪,出现点视觉误差很正常。
我深吸一口气,重新扬起标准的、无懈可击的笑容。
我是林家抱养的孩子。在我很小的时候,亲生父母意外去世,林先生林太太看我可怜,又恰好与自己夭折的小女儿“曦月”同名,便把我接回了家。林太太身体不好,常年养病,家里的氛围一直很安静,甚至有些压抑。林先生对我很好,物质上从无短缺,可那份好,总像隔着一层薄纱,礼貌,却不亲近。
我努力做个乖孩子,成绩优异,性格温顺,对每个人都和和气气,生怕自己哪里做得不好,被再次抛弃。
晚上的生日宴很热闹。水晶灯折射出迷离的光,衣香鬓影。林先生牵着我,一一介绍客人。“这是曦月,我女儿。”他的语气带着一种不容错辩的骄傲。
我乖巧地打招呼,直到看见站在人群里的少年。
沈慕言。
他是沈氏集团的小少爷,也是林先生生意上最重要的伙伴的孙子。我在一些财经杂志和宴会上见过他几次,少年清俊,眉眼却带着几分疏离的冷意,像淬了冰的锋刃。
此刻,沈慕言正端着酒杯,目光淡淡扫过我,没什么情绪。
我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
宴会上,林先生把我带到沈慕言面前:“慕言,这是曦月,以后你们要多亲近。”
沈慕言微微颔首,声音清冽:“林小姐。”
简单的三个字,却让我莫名有些紧张。我刚想开口说点什么,手腕突然被人用力攥住。
力道大得惊人,带着刺骨的寒意。
我痛呼一声,猛地回头,却看见镜子——不,是身后空无一人。
是错觉吗?还是老宅的阴冷渗进了骨头里?
我疑惑地低下头,手腕上却没有任何痕迹。
“怎么了?”沈慕言注意到我的异样,挑眉问。
“没、没什么。”我慌忙摇头,脸颊有些发烫,“可能是刚才不小心撞到了。”
沈慕言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没再追问,只是那眼神,让我觉得自己好像被看穿了什么。
宴会后半段,我有些心不在焉。我总觉得那面雕花镜在暗处盯着自己,镜中的那个“她”,似乎随时会再次出现。
我找了个借口,想去楼上看看。
推开卧室门,房间里只亮着一盏昏黄的壁灯。那面雕花镜就立在墙角,镜面蒙着一层薄尘,却清晰地映出我此刻苍白的脸。
我走过去,想擦一擦镜子。
指尖刚触碰到冰冷的镜面,镜中的影像突然变了。
这次,不是错觉。
镜中的女孩,穿着和我一模一样的白裙,却缓缓勾起了嘴角,露出一个冰冷而诡异的笑容。她的嘴唇动了动,无声地说着什么。
我睁大眼睛,凑近了去看。
那口型,分明是——
“她不配。”
我如遭雷击,猛地后退,后背撞到了床头柜,上面的相框摔落在地,玻璃碎了一地。
相框里,是小时候的我和林先生林太太的合影。照片上的林太太还很健康,抱着小小的我,笑得温柔。而现在的林太太,早已被病痛折磨得形容枯槁,很少再对我露出那样的笑了。
“曦月?”楼下传来林先生的声音,“你在上面吗?”
我慌忙弯腰去捡碎玻璃,手指被划破,鲜血瞬间涌了出来,滴落在照片上,像一朵绽开的暗红色花朵。
“我在!”我忍着痛,哑着嗓子应了一声,手忙脚乱地把照片塞回相框,用纸巾按住伤口。
镜中的女孩还在笑着,眼神冰冷地注视着我慌乱的模样,像在看一个跳梁小丑。
我猛地抓起桌上的梳子,朝镜子砸去。
“啪!”
梳子撞在镜面上,留下一道浅浅的划痕,镜面却没有碎裂。
而镜中的女孩,笑容更深了,仿佛在嘲笑我的徒劳。
“曦月!”林先生已经走上了楼梯。
我吓得浑身一颤,顾不上再看镜子,匆匆用纸巾包好伤口,强装镇定地走出卧室。
“爸爸。”我低着头,不敢看林先生的眼睛。
“怎么把相框摔了?”林先生皱着眉,语气带着不易察觉的责备,“这相框是你妈妈特意为你生日准备的。”
“对不起,爸爸,我不小心……”我的声音带着哭腔,手指的疼痛和镜中那个“她”带来的恐惧,让我再也绷不住。
林先生的神色缓和了些,叹了口气:“好了,没事了。慕言要走了,你去送送他。”
我点点头,跟着林先生下楼。
沈慕言正站在门口等司机,月光落在他身上,勾勒出清瘦的轮廓。看见我下来,他的目光落在我包着纸巾的手上。
“手怎么了?”
“刚才不小心被玻璃划到了。”我小声说。
沈慕言沉默了一下,从口袋里拿出一方干净的手帕,递给我:“包一下吧,别感染了。”
那手帕带着他身上清冽的皂角香,干净得过分。
我犹豫了一下,接过,低声道:“谢谢。”
“不客气。”沈慕言的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几秒,“生日快乐。”
说完,他转身上了车。
黑色的轿车很快消失在夜色里。
我站在门口,手里攥着沈慕言的手帕,心脏却跳得更厉害了。
我总觉得,有什么东西,从我看不见的地方,悄然裂开了一道缝隙。而那道缝隙里,正有一个与我一模一样,却又截然不同的灵魂,在冷冷地注视着我的一切。
那是镜子里的另一个自己。
一个,我从未认识过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