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懂事起,母亲就常与我玩“捉迷藏”的游戏。头一回见她屏息躺在院中,
连心跳都仿佛停了,我吓得魂飞魄散,嚎啕大哭。后来次数多了,我便知母亲又在与我玩笑,
也就不怕了。皇家陵园肃穆,新起的坟冢旁,一副楠木棺椁静置。人人都在哭,唯有我没有。
我看着棺椁上覆盖的玄鸟旗,心想:“这次演得可真像,连爹爹都哭得这般伤心。
”棺椁缓缓落入土中,人群里爆发出压抑的哭声。我拉着爹爹的衣袖问:“游戏结束了吗?
我要回府等娘亲啦。”爹爹抱着我,泪如雨下。“清辞,你娘亲……不会回来了。
”我摸着颈间的玄铁令,摇了摇头。“娘亲说过,她会回来的。”可无人信我,
都说我失了心智。不久后,爹爹领了一位柳姨回来,说是我的新母亲。娘亲明明还在,
我都看见了,爹爹不信,那我便自己去找娘亲。1雨丝敲打着油纸伞,发出沉闷的声响。
陵园里,一片缟素。压抑的啜泣声四下传来,人人皆红着眼。爹爹的背一下子佝偻了许多,
肩头颤抖,泪珠滚落。这次游戏的排场有些大,连平日难得一见的叔父都来了。叔父蹲下身,
将母亲的玄铁令挂在我的颈间。“清辞,这是你娘留下的唯一念想,你好生戴着。
”泥土一铲一铲落下,覆盖在玄鸟旗下。所有人都沉浸在悲恸之中。除了我。
我在等娘亲从哪个角落里跳出来,大笑着将我抱起转圈,说:“骗到你啦!我的清辞真胆大!
”这样的游戏我玩过太多次了。床底下、大衣柜,甚至有一回娘亲躲进了库房的旧木箱里。
每一次,我都能将她寻回,笑着滚作一团。娘亲总会说:“这次捉迷藏,又是清辞赢啦!
”所以,这一次也一样。哪怕这次办得极尽哀荣,来的人极多。但这定是游戏的一部分,
是娘亲为增添趣味设下的新规矩。吊唁的人一一散去后,我问爹爹:“游戏结束了吗?
我要回府等娘亲啦。”爹爹将我揽入怀中,抱得我有些疼。他的声音嘶哑:“清辞,
娘亲不会回来了。”我看着墓碑,固执地反驳:“等游戏结束,娘亲就回来了。
”“没有游戏了……”爹爹的手猛然收紧,“你娘亲为国捐躯了!她死了!再也回不来了!
”我被爹爹抱得喘不过气,觉得他许是忘了游戏的规矩,于是推了推他的肩膀提醒。“可是,
爹爹,方才埋下去的,是娘亲的衣冠冢,不是娘亲呀。”爹爹的哭声戛然而止,
像是被什么扼住了喉咙。他张了张嘴,嘴唇剧烈地颤抖,却一个字也说不出。这时,
给我玄铁令的叔父将爹爹叫到一旁。雨声很大,我竖起耳朵,依旧听到了叔父的话。
“天雷引爆了火药库,太碎了,拼不回。”“只寻回一件甲衣,勉强缝好。”“沈兄,
只能如此了,节哀。”2我愣愣地听着。我知道死亡是什么。
娘亲曾说过:“死亡就是化作天边的一颗星辰,很亮,但娘亲再也摸不到我的清辞,
抱不到我的清辞了。”所以,死亡就是再也无法触摸和拥抱。爹爹信了娘亲死了,
从此再也无法拥抱娘亲,所以在他几乎站不稳时,将一位柳姨紧紧地拥入了怀抱。
爹爹哀愁了一月,脸上的愁容渐渐散去。突然有一日,
柳姨带着比我小三岁的弟弟搬进了我们尚书府。“清辞,叫母亲。”爹爹拉着我的手,
想让我靠近柳姨。我紧紧闭着嘴,倔强地看着地砖,摇了摇头。“我的娘亲只有一个,
正在玩一个时辰很长的捉迷藏游戏。”柳姨有些尴尬,连忙打圆场:“无妨无妨,
叫柳姨便是。”爹爹带我去看了大夫,大夫说我患了离魂症,是惊惧过度所致。
我当着爹爹的面将药汤喝下,等他一走我就把药倒进了花盆里。“大人才需要吃药。
”我看着枯萎的花根心想,“我又没病。是你们太愚钝了,都被娘亲骗了,
你们都不知道娘亲有多厉害。”过了一段时日,我没喝药之事被爹爹知晓了。“沈清辞!
你为何不喝药!”他气得声音发抖,“你想一直这般魔怔下去吗?”我只是沉默地看着他,
没有丝毫动摇。这场对峙最终以爹爹拂袖而去告终。爹爹的耐心,
在一次次徒劳无功中被磨尽,他投向弟弟的目光越来越多。听弟弟说学堂的事,
带弟弟去面见同僚,给弟弟请最好的西席。以前倾注在我身上的心血,悄然转移了目标。
我不喜欢弟弟,因为他总爱往我房里跑,动我的东西。我告知爹爹后,
爹爹只说:“弟弟还小,你是姐姐,要让着他点。
”弟弟摔坏了娘亲与我一同做的最后一个风筝,我发了很大的火,尖叫着让他滚出我的院子。
爹爹的呵斥声前所未有的严厉。“沈清辞!你怎么能这么对弟弟!回你房里去!
今晚不准用饭!”爹爹第一次为了旁人罚我。我愈发沉默。常常一人待在房中,
摩挲着颈间的玄铁令,对着窗外一看就是许久。爹爹看着我女学里平平的成绩,
眼神里的失望越来越浓。曾经带我出席的宫宴,也不再知会我,宫装也只备弟弟的。
这天爹爹很晚才回府,一进门就听到他和柳姨的笑声,还有弟弟得意的声音。“爹爹,
他们都说我有您的风范。”爹爹摸了摸弟弟的头:“那是自然,你是我儿子嘛,
以后这尚书府都要交给你的,你比姐姐强多了。”说完这话,就看到在厅中沉默不语的我,
爹爹的脸上闪过一丝尴尬。“清辞,这么晚了还未歇息呢?”我点点头:“出来倒水。
”“爹爹,我今日表现得这般好,可以要一个赏赐吗?”弟弟的声音清脆。
爹爹的目光立即转向弟弟,眼里满是宠溺:“想要什么?爹爹都允你。
”弟弟抬手指向我:“要那个!姐姐脖子上的那个牌子!”3爹爹的笑容瞬间凝住。
我紧紧地抓着玄铁令,后退一步,面露警惕地看着他们。“清明,
那个是你姐姐很重要的东西。”爹爹的语气有些犹豫,“爹爹给你买西域来的琉璃珠,
或者鲁班锁,好不好?”“不嘛!我就要那个!那个牌子好看!”弟弟不依不饶地跺脚,
跑过来伸手就想抢我的玄铁令。“走开!”我一把将弟弟推开。弟弟猝不及防,向后摔倒,
手肘磕在花几角上,哇哇大哭起来。柳姨立马上前抱住弟弟,心疼不已:“清辞,弟弟还小,
你怎么能动手推他?”爹爹一个箭步上前,指着我的鼻子吼道:“沈清辞!你做什么!
立马给弟弟道歉!”我毫不退让地瞪着爹爹:“不准他碰娘亲的东西!”“给我!
”爹爹彻底被激怒了,厉声命令道,“把玄铁令摘下来给弟弟!”我难以置信地看着爹爹,
尖叫起来:“凭什么?这是娘亲留给我的!你忘了娘亲了吗?”“她尸骨未寒你就另娶新人!
”“现在连她留给我的东西都要送给你这不知哪来的儿子吗?”“你住口!”爹爹怒吼一声。
一记响亮的耳光重重扇在我脸上。我的脸颊迅速红肿起来,火辣辣的疼。
爹爹的眼里闪过一丝悔意。他上前一步,想要拉住我。我侧身躲开,
只是用一种极其陌生的眼神看着他。爹爹的手指蜷缩了一下,语气生硬:“你总活在痴妄中,
总有一日,你会悔不当初的。”我冲回自己房间,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爹爹的手心还残留着那一巴掌的触感,坐立难安。柳姨拍了拍爹爹的肩膀:“担心的话,
就去看看吧。”爹爹摇了摇头:“让她认清现实也好,不能总活在过去和虚妄里。不必管她,
晾她几日就好了,她会回来认错的。”第二日清晨,我没出去用饭。
柳姨说:“要不要把饭给清辞送到房里去?”“不必。”爹爹一脸严肃道,“清辞太任性了,
莫要惯着她,得让她知道顶撞长辈要付出代价。”第三日清晨,我依旧没出现,
爹爹以为我还在赌气,没太在意。他在衙门里忙于公务,下人来报说我房里一直没动静,
他只当是我小孩子脾气,挥手让人退下了。直到第四日,
柳姨犹豫地说:“清辞房里好像一直没动静,送去的饭菜也未动。”爹爹这才命人撞开门锁,
房里空无一人。“定是跑去哪家府上玩了,何时出去的也不说一声!真是越来越不像话!
”爹爹怒气冲冲地派人去我几个手帕交的府上询问,一无所获。下一刻,
京兆府的人找上门:“敢问是沈尚书吗?府上可有小姐走失?
我们在城外破庙里端了一窝人贩子,里头有个小姑娘说是尚书府的。”4爹爹的脸色一白,
瞬间慌乱无比。他赶到京兆府大牢,隔着牢门看到一个形容猥琐的男人。那男人见到他,
阴恻恻地笑了起来:“哟?沈尚书可算来了?我还以为您不想要这个女儿了呢?
”“前几日抓到她,本想送个信去府上要些银钱,结果您府上的门房说,尚书大人说了,
小姐在闹脾气,谁也不见,谁的信也不收。”“我们兄弟几个没拿到钱,心里不痛快,
火气没地方撒,就只能……啧啧。”爹爹猛地想起这几日因生我的气,确实吩咐过门房,
不见任何人,不收任何信。后来忙着带弟弟去参加文会,全然把这事抛在了脑后。
爹爹眼前一黑,几乎瘫软在地,巨大的恐惧瞬间将他吞没。“我女儿呢!我女儿在哪!
”爹爹几乎是嘶吼着,语无伦次,“你们把她怎么了!说!”“您女儿啊?
现在可能不太好说哦。”男人带着猫捉老鼠般的戏弄,“沈尚书先备好银子吧,
等我们兄弟出来了再……”就在这时,一个衙役匆匆跑来。“大人!小姐回府了!
”爹爹猛地抬头,飞奔回府,只见院中,我狼狈不堪地站在那里。浑身脏兮兮的,
衣裳被刮破了好几处,发髻散乱,脸上还有灰尘和细微的划痕。
那人贩子还在牢里叫嚣着什么,爹爹已经完全听不进去了。他几乎是扑过来抱住我。“清辞!
你吓死爹爹了!你如何了?可有受伤?那些贼人有没有把你怎么样?”他急切地想要查看。
想到那人贩子说的话,想到我被掳走这几日爹爹的不闻不问。我猛地后退一步,
躲开了他的触碰,看他的眼神冰冷。爹爹的手僵在半空,激动过后,
疑问涌上心头:“你是如何回来的?”我平静地说:“娘亲救了我。”五个字一出口,
爹爹脸上的激动立马褪去,变得冰冷,眼里满是厌恶。“沈清辞!你还要胡闹到何时?
”“自导自演一出被掳的戏码!找来城狐社鼠与我演戏!”“你觉得这般很有趣吗?
用这种方式来报复我?来引我注意?”爹爹居高临下地看着我,像在看一件污物。
“我实在未曾想,你能恶劣到如此地步!你竟然还敢用你娘亲来做你撒谎的由头!
”“你就不怕她在九泉之下为你心寒吗?”“你太让我失望了。
”爹爹的斥责劈头盖脸地砸过来,但我没有像以前那样感到刺痛或愤怒。
我甚至在他怒吼的时候,微微侧过头,分辨远处某个细微的声响。“爹爹,我看到娘亲了,
我还抱了她。”我的声音很轻,内心被汹涌的狂喜填满,再也容不下其他情绪。
爹爹愣了一瞬后,更加愤怒。“滚回你的房间去!我不想再看到你!你真是疯了!
你让我觉得可怕!”爹爹信不信,对我来说,已经完全不重要了。我的嘴角勾起。
我找到娘亲了。5从这天起,我彻底变了。
我不再对父亲的冷落和弟弟的得宠流露出任何情绪。我变得沉默而专注,目标明确。
我收起了所有闲书,书案上堆满了厚厚的医经和药典。烛火常常亮到深夜。
我的医术以令人瞠目的速度精进,从粗通药理到能与京中名医对谈,
最终得到了太医院院使的赏识。爹爹注意到了这种变化。惊讶之余,他暗自松了口气,
甚至生出一种“果然如此”的感慨。他认为,是自己之前的冷落,
还有将资源和关注全部倾斜给弟弟的做法,终于刺激到了我的好胜心。让我迷途知返,
开始知道要努力争取了。他乐见其成。家宴上,爹爹开始有意无意地提起朝堂之事,
甚至破天荒地询问我对某个策论的看法。他虽未明说,但那意图显而易见。
他重新将我纳入了光耀门楣的考虑范围。我没想到,这微妙的转变触动了柳姨最敏感的神经。
她苦心经营才在这府中站稳脚跟,好不容易让爹爹将全部心血倾注在自己儿子身上。
眼看胜利在望,她不允许我半路杀回来。我珍藏的医学孤本会莫名不见,
最后被我从下人的柴房里找到。太医院选拔的前夜,我房间的炭盆恰好被人换成了湿炭,
烟熏得人无法安睡,管家却迟迟寻不来。甚至有一次,她端给我的燕窝,味道有些不对劲。
我没声张,默默起身倒掉。这些小绊子,我都轻描淡写地避开了。我没告诉爹爹,不是隐忍,
而是纯粹觉得浪费时间。我的目标在更高更远的地方,没兴趣参与这种后宅争斗。直到一次,
我截获了柳姨模仿爹爹的笔迹做过改动的荐书。信中推荐入翰林院清修的人,
从我变成了弟弟。我没有去找爹爹哭诉,而是直接拿着荐书,堵住了柳姨。
柳姨脸色瞬间煞白,强装镇定:“清辞,你拿这个做什么?”“柳姨,
你不用再做这些无用之事。”我平静地说,“我对爹爹的官位没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