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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雪如刀,割裂了永夜的沉寂。

“轰——”

一声闷响,腐朽的梁木再也支撑不住积雪的重压,梧桐苑的屋顶塌陷了半角。

冰冷的雪沫混着尘土与碎瓦,兜头盖脸地砸下,瞬间扑灭了床榻边最后一丝烛火。

黑暗与死寂中,剧烈的咳嗽声撕心裂肺地响起。

墨鸢蜷缩在单薄的被褥下,喉头一阵腥甜,一口温热的血便咳在了冰冷的掌心。

这里是冷宫最偏僻的院落,连鬼都懒得光顾的地方。

炭盆早已熄灭,屋内的寒气像是无数根无形的冰针,肆无忌惮地刺入她的骨髓。

她感觉自己的身体正一点点变得僵硬,生命力如同窗外那棵枯死的梧桐树,正在被这无边无际的寒冬所吞噬。

墨鸢颤抖着手,从贴身的小囊中摸索出一枚玉珏。

玉质温润,在这刺骨的寒冷中竟透着一丝奇异的暖意,仿佛还残留着父亲掌心的温度。

那是三年前,家族覆灭的那个血色之夜,父亲塞进她手心的唯一遗物。

玉珏之上,雕刻着细密繁复的纹路,一圈圈、一环环,如同无数微缩的齿轮精密地咬合在一起。

此刻,当她的指尖触碰到那些纹路时,玉珏竟微微一颤,仿佛活了过来。

回忆的闸门轰然洞开,灼热的火光与冲天的浓烟瞬间淹没了她的思绪。

三年前,那场将京城半边天都映红的大火,将显赫一时的天工坊烧成了灰烬。

她的父亲,天工坊主墨怀章,与她的兄长墨承,被铁链缚于坊中央那根献祭用的巨大铜柱之上。

他们身上被泼满了火油,罪名是那般刺耳——“私造机兵,图谋不轨”。

她躲在暗道狭窄的通风口,捂着嘴,不敢发出一丝声音。

她能听到族人被屠戮时的哀嚎,能闻到血与焦炭混合的恶臭,更能亲眼看到,她的母亲,那位平日里温婉娴静的女子,在烈火前神情决绝,将天工坊耗费数代心血绘制的机关总图,一页一页地投入火中。

在被火舌吞噬的最后一刻,母亲撕下其中一角,转身死死塞进了她的衣领,声音嘶哑而急促:“鸢儿,活下去……带着天工坊的‘心’,活下去!”

那残页的触感,至今仍烙印在她的记忆里,滚烫,却又承载着冰冷的血仇。

如今,她作为罪臣之女,被废去名号,打入这梧桐苑。

一道冰冷的旨意宣告了她的结局:七日之内,若不能“自生自灭”,便会被当做“病故”,上报宗人府,彻底从这个世界上抹去痕迹。

这是一场无声的处决。

第二日清晨,天光微亮,院门被粗暴地推开。

掌事姑姑吴氏那张刻薄的脸出现在门口,身后跟着两个小太监。

寒风随着她涌入,瞬间卷走了屋内仅存的一点微末暖意。

吴氏的目光在塌陷的屋顶上扫过,非但没有半分同情,反而露出一抹快意的冷笑。

她走到早已冰冷的炭盆边,用脚尖踢了踢空空如也的铜篓。

“哟,还以为墨家大小姐金枝玉叶,离了炭火就活不了呢?”她阴阳怪气地说道,声音尖利得像要划破人的耳膜,“罪眷就是罪眷,不配用宫里的炭。怎么,还想在这冷宫里,用炭火给你烧出个机关反阵来不成?”

这句话像一根毒刺,精准地扎进了墨鸢最痛的地方。

吴氏似乎很满意她的沉默,转身离去时,又“不小心”一脚踢翻了床边木凳上那半碗早已凝结成冰坨的冷粥。

瓷碗在地上摔得粉碎,残羹溅了一地。

门被重重关上,世界再度回归死寂。

墨鸢缓缓抬起头,没有去看地上的狼藉,她的目光,却牢牢锁定在屋角那堆被前朝遗弃的废料上。

一截被踩扁的铜管,一口破损铜钟的残骸,还有一个炉门早已锈死的炭炉。

这些东西不知在此处堆放了多少年,落满了灰尘,在旁人眼中与垃圾无异。

但此刻,在墨鸢眼中,它们仿佛散发着异样的光芒。

这些,都是前朝冷宫里的尚工监所遗留的废料,是机关造物的残骸。

夜,再次降临。

墨鸢挣扎着爬下床,来到那堆废料前。

她拾起那截铜管,将怀中的玉珏轻轻贴了上去。

就在接触的瞬间,一股微弱却清晰的震频,顺着玉珏传到了她的指尖。

那感觉……就好像这冰冷的铜管之内,有什么沉睡的东西被唤醒了,它残存的机关结构,仿佛在“呼吸”。

一个大胆到近乎疯狂的念头,在她脑海中闪现。

她没有丝毫犹豫,举起一块锋利的碎瓷片,狠狠划向自己的指尖。

血珠渗出,她咬着牙,将那滴鲜血滴在了玉珏中央那个小小的凹槽里。

刹那间,奇迹发生了。

温润的玉面之上,那些细密的齿轮纹路陡然亮起,流淌出淡金色的光芒。

光芒交织,在玉珏上方投射出一片虚影——那是一段残缺的图纸,上面标注着复杂的管道走向和机巧结构。

图纸的一角,赫然写着四个古篆小字:回热风道。

这……这正是母亲烧毁的那张机关总图的一部分!

是天工坊独门绝技,能够利用极少的炭火余温,通过精密的风道循环,为整座殿宇供暖的“回热风道机关”!

墨鸢猛然醒悟。

这枚玉珏,不是简单的遗物,它是天工坊的“心”,是开启家族所有机关秘术的钥匙!

它能唤醒那些沉睡在金属与齿轮中的记忆!

第三夜,风雪愈发狂暴,像是要将整座宫城都埋葬。

屋内的温度已经降到了冰点,墨鸢知道,再这样下去,她绝对撑不过今晚。

这是她最后的机会。

她不再吝惜自己的血液,用碎瓷片割开手掌,任由鲜血浸染玉珏。

淡金色的图纸变得更加清晰,她将图纸与屋角的废料一一对应,脑海中疯狂地推演、计算。

以血为引,借玉珏之力,她开始拼合那些看似无用的废铜烂铁。

她用尽全身力气,将扭曲的铜管重新校直,按照图纸上的走向,巧妙地嵌入墙壁的缝隙,重构风道;她拆解下破钟内锈蚀的发条,将其反复打磨,作为整个机关的动力簧;她甚至将炭炉内那点早已熄灭的余烬重新收集起来,作为最初的热源。

她的手指被锋利的金属边缘划得鲜血淋漓,体力早已透支,全凭一股不灭的意志在支撑。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她的动作越来越快,越来越精准,仿佛有无数先辈的智慧,在这一刻通过那枚玉珏,灌注进了她的身体。

当最后一枚从铜钟残骸上撬下的小齿轮,被她用发簪当做栓子,嵌入指定的位置时——

“嗡……”

一声轻微的、仿佛来自亘古的嗡鸣声,在寂静的屋内响起。

生锈的炭炉风门被发条弹开,微弱的热力被吸入铜管,经过一道道精密管道的循环加速,最终,一股虽然微弱但确实存在的暖风,从墙角的缝隙中缓缓涌出,吹散了她身边的刺骨寒气。

成功了。

昏黄的烛光下,墨鸢跪倒在启动的机关前,十指染血,浑身脱力。

她大口地喘息着,听见自己虚弱的心跳声,竟与那齿轮转动的嗡鸣声,渐渐地、渐渐地达到了同一个频率。

那是生命与机械的共鸣。

而她没有察觉到的是,在这场席卷皇城的暴风雪中,一股比风雪更低沉、如泣如诉的共振,正以她所在的梧桐苑为中心,穿透了厚重的宫墙,无视肆虐的狂风,悄无声息地朝着那座象征着帝国权力之巅的殿宇方向,蔓延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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