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的老城区静得能听见露水落地的声音,路灯的光落在青石板上,像撒了层碎银,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谢临戴着沈清辞的斗笠,帽檐压得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线条干净的下巴,走在光里,身影还是虚的,却比在文昌阁时稳了些。
“下一幅画在苏宅。”他突然开口,声音比刚才软了点,不像冰,更像浸了凉水的棉线,“苏婉当年收了我很多画,苏宅废了后,画应该还在。”
“苏宅在哪?”沈清辞问。
“城西老巷,没人住,说闹鬼。”谢临的脚步没停,“都是些没怨气的灵体,不用怕。”
沈清辞点点头,跟着他往城西走。路过街角的24小时便利店时,玻璃门里的灯亮得晃眼,沈清辞停下脚步:“进去买点东西?”
谢临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买东西”是什么意思——他是恶鬼,不用吃东西,可沈清辞的眼下有淡淡的青,从早上到现在,应该没沾过东西。
“你去,我在外面等。”他说。
沈清辞推门进去,货架上的零食袋晃着,他拿了两盒牛奶、两个面包,又停在冰柜前,拿了根火腿肠——仓库里的半碗猫粮,应该是谢临放的,他大概是喜欢猫的。
走出便利店时,谢临正蹲在路边,对着一只橘猫说话。猫瘦得只剩骨头,尾巴尖缺了块毛,围着他的裤脚转,“喵喵”地叫。谢临的指尖沾着点墨,轻轻碰猫的头,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了什么,猫不但不怕,反而往他手边蹭。
“原来你喜欢猫。”沈清辞走过去,把火腿肠递给他。
谢临接过,耳朵尖好像红了点,低下头拆包装:“只是觉得它可怜,像……当年的我。”
火腿肠被撕成小块,放在地上。橘猫凑过去,狼吞虎咽地吃着,尾巴翘得老高。谢临看着猫,嘴角轻轻扬了下——很淡的笑,像冰化了点,露出下面的暖。这是沈清辞第一次见他笑,突然觉得,这百年的怨气,好像也不是化不开。
“走吧。”谢临站起身,把斗笠重新压了压,遮住脸。
苏宅在老巷的尽头,院墙高得挡了天,藤蔓爬满了墙,门口的“苏府”木牌烂得只剩个“苏”字,风从门缝里钻进去,带着草屑的味道,像在叹气。
谢临推开虚掩的大门,里面的草长得比人高,叶片上的露水沾湿了裤脚。正屋的门开着,黑沉沉的,像张着嘴。
“里面有画。”他说着,率先走进去。
沈清辞跟着进去,摸出手机打开手电筒——光束扫过墙面,一幅完整的古画挂在正中间,宣纸没破,上面画着个穿旗袍的女子,坐在庭院的石凳上喂猫,女子的眉眼弯着,嘴角带着笑,右下角的署名是“谢临”,墨色透着温柔。
“这是苏婉。”谢临的声音轻了些,带着怀念,“她最喜欢猫,每次我去苏宅,都能看见她在喂猫,说猫比人懂分寸。”
沈清辞刚要走近,画里的猫突然动了——不是纸在动,是一只黑猫从画里冲了出来,眼睛红得像血,带着浓浓的怨气,直扑他的脸。
“小心!”谢临喊了一声,指尖的墨瞬间聚成影刃,挡在他身前。
影刃撞在猫灵身上,它发出一声凄厉的叫,往后退了几步,毛都炸了起来。沈清辞立刻摸出张渡厄符咒,往前一递,符咒贴在猫灵身上,金光漫开,它眼里的红慢慢淡了,变成了正常的琥珀色。
“苏婉去世后,它被锁在院子里,饿死了。”谢临的声音带着点疼,“怨气附在画里,成了灵体。”
沈清辞蹲下身,轻轻摸了摸猫灵的头——它的毛是凉的,却不再挣扎,乖乖地蹭着他的手。“苏婉已经走了,但她肯定希望你好好的。”他轻声说。
猫灵“喵”了一声,蹭了蹭他的手心,慢慢散了,只留下一根白色的猫毛,落在他的手心里,像片碎雪。沈清辞把猫毛放进兜里,抬头看向谢临:“谢谢你。”
谢临摇摇头,转身往内屋走:“里面有苏婉的书信,或许能找到沈明的证据。”
内屋的家具大多烂了,只有一个木柜还立着,柜门上的铜锁生了锈,一拉就开。里面堆着叠泛黄的书信,信封上的字是娟秀的小楷:“谢临亲启”。
“这些都是她写给我的。”谢临拿起最上面的一封,拆开信封——粉色的信纸发脆,上面的字却还清晰:“谢临兄,今日沈明公子来府,问起《盛世图》的进度,说愿为你引荐给陛下,只是……他看画时的眼神,不像好意,你多当心。”
信写到这儿,突然断了,后面的纸被撕得干干净净,只留下参差不齐的毛边,像被人用指甲狠狠扯过。谢临捏着信纸的指节发白,指尖的墨痕顺着纸缝往里渗,在“不像好意”那四个字旁边,晕出一小团黑,像滴没擦干净的泪。
“她肯定是写的时候被发现了。”沈清辞凑过来,指尖轻轻碰了碰撕口,“纸边有压痕,应该是被人抢着撕的,不是自己停笔。”
谢临没说话,又抽出几封。有封写着“今日磨墨时加了樱花干,你下次来试试,墨香里能飘着花味”,信纸边角沾着点淡粉的花瓣碎;还有封抱怨“沈明又来借画稿,说要‘参考’,我没敢借,他看我的眼神怪怪的”——每封信里都绕不开“沈明”,那个名字像根细刺,藏在日常絮语里,扎得人心里发紧。
直到最后一封,信封上没有蜡印,开口是敞着的,信纸皱得像被揉过千百遍。上面的字迹歪歪扭扭,和之前的娟秀小楷判若两人:“沈明在《盛世图》的云纹里加了字,是反诗,他说要拿画去告官,你快跑,别回文昌阁,别来找我——”
后面的字被墨水晕成了黑团,看不清是“我怕”还是“保重”,信纸末尾沾着的褐色痕迹,和之前那封带血的信一模一样,是干涸的血。
谢临的手突然抖起来,信纸从指缝间滑落在地。他蹲下身去捡,指尖刚碰到纸页,墨痕突然从他指尖涌出来,顺着信纸往上爬,在那些字迹旁边,慢慢勾勒出半朵樱花——是苏婉最喜欢画的那种,花瓣边缘带着淡粉,却没来得及画完。
“她当时……该有多怕。”谢临的声音发哑,影刃在他周身打转,却没了之前的戾气,只剩细碎的颤抖,“我以为她是怕苏家被牵连,才躲着不见我,原来她是被沈明盯着,连送信都不敢……”
“不是你的错。”沈清辞蹲下来,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谢临的肩很凉,像裹着层薄冰,“你当时不知道这些,她也不想让你知道。”
谢临抬起头,眼里的冷意散了些,只剩下茫然。他盯着地上的信,突然想起百年前的那天:他抱着《盛世图》去苏宅找苏婉,想让她看看最后一笔云纹,却被苏家的管家拦在门外,说“小姐说了,以后别再来了,她不想见你”。他当时以为是苏婉变了心,攥着画稿在门口站了一下午,直到沈明过来,笑着说“苏小姐是怕你连累苏家,你还是别再找她了”——原来从那时起,所有的路都被堵死了。
“吱呀”一声,正屋的门被风吹得晃了晃,外面的月光漏进来,落在谢临身上。他的身影在月光里淡了些,却慢慢站起身,弯腰把地上的信一封封捡起来,叠得整整齐齐,放进怀里贴着心口的位置——那里没有心跳,却能感觉到信纸的温度,像抱着百年前的一点余温。
“我们去找《盛世图》。”谢临的声音恢复了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画里的反诗是证据,找到画,就能证明沈明是诬陷。”
沈清辞点点头,刚要说话,院墙外突然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混着罗盘转动的“嗡嗡”声——是沈家的人,他们追过来了。
“走!”谢临拉着沈清辞的手腕,转身往内屋的后门跑。后门被藤蔓缠着,一推就开,外面是条窄巷,月光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两道贴在墙上的墨痕。
跑了没几步,身后传来沈万山的怒吼:“站住!把恶鬼交出来!”
谢临的脚步没停,指尖的墨痕聚成影刃,往后一挥——影刃击中巷口的砖墙,发出“砰”的一声响,砖石碎落,暂时挡住了追兵。他拉着沈清辞,拐进另一条更窄的巷子里,巷子两侧的墙很高,月光只能从头顶的缝隙漏下来,形成一道细长的光带。
“你对这里很熟?”沈清辞喘着气问,他的灵力还没完全恢复,跑了几步就有些脱力。
“以前送苏婉回家,常走这条巷。”谢临的声音轻了些,“她说这里的墙头上会长牵牛花,夏天的时候,整条巷都是紫的。”
说话间,巷口传来弟子的呼喊声,越来越近。谢临突然停下脚步,转身把沈清辞往墙根的阴影里推:“你躲在这里,我去引开他们。”
“不行!”沈清辞抓住他的手,“你的身影在强光下会散,他们有桃木剑,你打不过的。”
“我是灵体,他们伤不到我根本。”谢临的指尖轻轻碰了碰沈清辞的手背,把斗笠摘下来扣在他头上,“你先躲好,我引开他们就回来找你——别忘了,我们是盟友。”
没等沈清辞再说什么,谢临已经转身冲了出去,指尖的墨痕聚成几道影刃,往巷口的方向扔过去,故意发出声响。弟子们的呼喊声立刻被吸引过去,脚步声越来越远。
沈清辞靠在墙根,手里攥着那顶还带着凉意的斗笠,帽檐上沾着的墨痕,是谢临刚才碰过的地方。他抬头看向巷口的方向,月光从墙缝里漏下来,落在他手背上,像道淡白的光——刚才谢临碰他的时候,指尖的墨痕没有像往常那样带着冷意,反而有点暖,像晒过太阳的墨。
过了大概一刻钟,巷口传来轻轻的脚步声。沈清辞立刻握紧桃木剑,却看到谢临走了进来,身上的墨色衣衫沾了点尘土,却没什么伤,只是身影比刚才淡了些。
“他们走了?”沈清辞问。
“引到城外的树林里了,一时半会儿找不过来。”谢临走到他面前,伸手想接过斗笠,指尖刚碰到帽檐,突然顿了顿,“你的眼下青得更重了,先找个地方休息。”
沈清辞点点头,跟着谢临走出窄巷。巷口的牵牛花藤上,开着几朵淡紫的花,在月光下泛着微光——就像苏婉信里写的那样,夏天的时候,整条巷都是紫的。
两人沿着城墙根往前走,远处的便利店还亮着灯,橘猫蹲在门口的台阶上,看到他们过来,立刻“喵喵”地跑过来,蹭着谢临的裤脚。
“它一直在等你。”沈清辞笑着说。
谢临蹲下身,指尖的墨痕轻轻碰了碰猫的头,橘猫舒服地眯起眼睛,蜷在他脚边。他看着猫,嘴角又轻轻扬了扬,这次的笑比刚才更明显些,像月光落在墨上,化开了一点冷。
“我们去土地庙吧。”谢临站起身,“城郊的土地庙没人去,能休息。”
沈清辞点点头,跟着他往城郊走。橘猫跟在他们身后,尾巴翘得老高,月光把三人的影子拉得很长,落在青石板路上,像一幅慢慢展开的画。
走到土地庙门口时,天已经快亮了。庙门是虚掩的,里面积着层薄灰,只有石桌和石凳还算干净。谢临走进庙里,指尖的墨痕在石桌中间画了个圈——淡黑的光从圈里散出来,带着点暖意,像个小小的火炉。
“画灵的暖符,能挡点凉。”谢临说,把怀里的信小心翼翼地放在石桌上,“你先休息,我守着。”
沈清辞靠在石墙上,确实累得睁不开眼。他看着谢临坐在石凳上,指尖轻轻摸着那些信,月光从庙门的缝隙漏进来,落在他身上,把他的身影照得有些透明,却不再像初见时那样冷得像冰。
“谢临。”沈清辞轻声说。
“嗯?”
“等找到《盛世图》,证明了你的清白,你想做什么?”
谢临愣了一下,低头看着指尖的墨痕,沉默了很久,才慢慢开口:“想把苏婉的信,都烧成灰,撒在文昌阁的樱花树下——她当年说,等我画完《盛世图》,就一起去看樱花。”
沈清辞没再说话,慢慢闭上眼。石桌上的暖符泛着淡光,橘猫蜷在他脚边,发出轻轻的呼噜声。他能听到谢临指尖划过信纸的声音,很轻,像风吹过樱花树,带着点百年前的余温。
天快亮的时候,沈清辞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到谢临坐在石桌前,手里拿着支用墨痕凝聚的画笔,正在纸上画画。画的是土地庙的石桌,上面放着叠信,石凳上坐着个穿月白道袍的人,脚边蜷着只橘猫,月光从庙门漏进来,落在画上,像真的一样。
“画好了?”沈清辞笑着问。
谢临吓了一跳,赶紧把画收起来,耳尖有点红:“随便画画……天亮了,我们该去找《盛世图》的线索了。”
沈清辞站起身,走到石桌前,看到画纸的角落里,偷偷画了半朵樱花,花瓣边缘带着淡粉,和苏婉信里写的一模一样。他没戳破,只是拿起斗笠,重新戴在谢临头上:“走吧,去找画。”
两人走出土地庙时,太阳刚从东边升起来,金色的光落在青石板路上,谢临的身影在阳光下虽然还是淡,却不再像之前那样怕光。橘猫跟在他们身后,尾巴翘得老高,远处的文昌阁在树林里露出一角,像在等着他们回去,完成百年前没画完的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