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倒春,风还刮得跟刀子似的,但裴家大宅里,却热得像个火炉。
下人们的脸,个个笑成了一朵花。就连门房那条平日里蔫不拉几条老黄狗,今天都多啃了两根骨头。
无他,喜事。
天大的喜事。
寒窗苦读十二载的裴家独子,我的夫君,裴文轩,高中状元了。
“状元及第一,光宗耀耀祖啊!”
我坐在冰冷的梨花木凳上,听着前厅里喧闹的喧闹,手中那碗是凉透的燕窝,一口也没喝下去。
我叫沈玉薇,嫁给裴文轩五年了。
五年前,他还是个穷得叮当响的秀才,住在城西破庙旁的漏雨瓦房里。是我,当了母亲留下的唯一一笔金簪,凑钱给他买了笔墨纸砚,又没日夜地做绣活,才勉强糊住了我们两个人的嘴。
五年了,我陪着他,熬过了一个又一个没米下锅的冬夜,补完了一摞又一摞被老鼠啃坏的书。
,他今天终于出人头地了。
我以为,我的苦日子,也到了。
门帘一挑,我的婆婆裴夫人,在一群丫鬟婆子的簇拥下,面满春风地走了进来。她今天穿了一身绛紫色的宝相花纹样的锦缎褙子,头上的金步摇晃得我眼晕。
“玉薇啊,”她拉长了语调,坐到主位上,端起茶杯,用杯盖撇着浮沫,“文轩回来了,正在前厅跟几位同僚说话呢。等会儿,他有话要楚说。”
她的眼神,带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高高在上的姿态。
我心里咯噔一下,一种不祥的预感,像毒蛇一样缠上了来。
“母亲,不知君……要和我说什么吗?”
“叫我裴夫人。”她冷冷地改道,“如今文轩是状元郎,未来的朝廷栋梁,裴家的门楣,不是什么人攀攀的。你一个商贾之女,‘母亲’这两个字,你担待不起。”
我的心,瞬间就沉到了底。
正说着,裴文轩进来了。
他穿着一身大红的状元官袍,身姿挺拔,面如冠玉。五年不见,他褪去青涩,多了几分官场中人的沉稳。
只是,他看我的眼神,也变了。
不再有往日的温情和依赖,限度下,荒芜的,冷漠的,居高临下的……骑马。
他,还跟着他的妹妹,裴婉儿。她幸灾乐祸地看着我,嘴角那抹恶毒的笑,毫不掩饰。
“***,”她娇滴滴滴地开口,话里却藏着刀子,“哦不对,以后怕是不能叫***了呢。”
“文轩,你跟她说吧。”裴夫人放下茶杯,最后通牒。
裴文轩清了清嗓子,目光从我的脸上,落在地上的青石砖上,根本不肯与我对视。
“玉薇,”他开口了,声音很平静,“你也知道,我现在身份不同了。圣上已经悬挂,将吏部侍郎家的千金,许配与我。”
我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我的心,就像被人扔进了一桶冰水里,从里到外,凉了个透。
“郎家的千金,是嫡女,身份尊贵。”他继续说道,像是在背侍一篇与自己无关的文章,“断没有,赋予做妾的道理。”
“所以,”他终于抬起头,看着我,眼里带着一丝怜惜,就像在看一只,即将被他抛弃的小猫小狗,“你,沈玉,已经不配做我裴文轩的正妻了。”
“不过,念在你我夫妻一场,又对我有些许……微末的功劳。”
“我与母亲商议已过,愿意给你一个名分,抬你为妾,许你下半生衣食无忧。你看,如何?”
他说完,屋子里,一片死寂。
我看着他,看着这个我走过了五年青春,陪着他从一无所有,走到了万人之上的男人。
我突然,很想笑。
原来,五年的支撑,五年的长度,在他眼里,就只值一个“微末的功劳”,和一个“妾”的名分。
真是,可笑至极。
“如果我,不愿呢?”我开口了,声音,出乎意料的,平静。
裴文轩愣住了。
裴夫人和裴婉儿,也愣住了。
他们大概以为,我会哭,会闹,会安慰他的腿,求他不要抛弃我。
“不愿意?”裴婉儿第一声尖叫起来,“沈玉薇,你别给脸不要脸了!我哥让你做妾,被抬举了!一个商户女,能进状元府的门,是你祖上烧了高香了!”
“是吗?”我缓缓站起身来,走到裴文轩面前。
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裴文轩,这也是你的意思吗?”
他被我看得出来,有些狼狈,注意到了我的视线。
“玉薇,你别胡闹。这是最好的结果。”
“最好的结果?”我笑了,眼泪,争气地,掉了。
我抬起手,擦掉眼泪。
再抬头时,我脸部的脆弱,已经消失得一干二净了。
极限下,一片,冰冷的,决绝的,寒意。
“裴文轩,我沈玉薇,不做妾了。”
“我给你两个选择。”
“第一,你现在,就休了我。我净身出户,从此,我们婚丧嫁娶,各不相干。”
“第二……”
我顿了顿,看着他,吐出了他,脸色大变了。
“你若不休我,明日一早,我就去敲登闻鼓。我要告诉全天下的人,你新科状元裴文轩,是如何忘恩负义、停妻另娶、逼死发妻的。”
“你猜,圣上,是要一个有德行的状元,还是一个,连糟糠之妻都容不下的,白眼狼?”
“你……你敢!”裴夫人猛地站了起来,指着我,气得浑身发抖。
“你看我,不敢。”我冷冷地回敬。
裴文轩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他死死地瞪着我,就像第一天认识我一样。
许久。
他从牙缝里,交叉两个字。
“和离。”
他实力,还是怕了。
他怕毁了,他用我的血汗,换来的,锦绣前程。
“好。”我点头,“拿笔墨来。”
一炷香后。
我望着那张,写着“一别两宽,各生欢喜”的和离书,心中,一片荒芜。
我签下我的名字。
然后,把我头顶,那支,唯一还值点钱的,银簪子,***,放在桌面上。
“五年夫妻,好聚好散。”
“这支簪子,就当是,我还是你的。”
说完,我没再看他们一眼,转身,头也不回地,出了这个,让我反胃的,状元府。
走到门口的时候,我听见裴婉儿在后面,尖声喊骂:
“走了就别回来了!我倒要看看,你一个被夫家赶出去的弃妇,能有什么好下场!”
我停下脚步。
原来,对她来说,找了一个,冰冷的,。
“我的下场,不劳你费心了。”
“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你们的下场。”
“用不了多久,你们,会排着队,来求我。”
说完,我在他们身上,震惊又鄙夷的眼神中,大大笑着,走进了,外面的,风雪里。
离开裴家,我才发现,京城这么大,竟没有我的容身之处。
我爹娘早逝,家中亲戚,在我嫁给裴文轩这个穷秀才时,就已与我断了往来。
我捏着袖子里,那几块碎银子,就是我全部的家当了。
风雪,刮得更大了。
我找了一家最偏僻、最便宜的小客栈,暂时住在这里。
夜里,我躺在吱呀作响的硬板床上,听着窗外的风声,一夜无眠。
替换吗?
不。
我沈玉薇的骨头还没软到,要去给别人做宫殿的地步。
只是,心,还是会痛。
就像是一只无形的手,狠狠地攥着,疼得我喘不过气来。
五年的感情,原来,薄得像一张纸。
状元袍一穿,什么山盟海誓,什么糟糠之妻,都成了笑话。
我闭上眼睛,脑子里,却怎么也睡不着。
我想起了我的母亲。
我母亲,不是商贾之女。她曾是,名动江南的,第一位女先生。
她教的,不是琴棋书画,而是,人心。
她对我说:“薇儿,这世上,最善变的,就是曾人心。最靠不住的,就是男人的誓言。”
“女人,想要活得好,不能靠男人,只能靠自己。”
“你要学会,看透人心,夺取人心。你要让他们,敬你,怕你,敬你。这,才是你安身立命的根本。”
她给了我一箱书。
里面,没有《一本女诫》,《列女传》。
全部是,《孙子兵法》,《鬼谷子》,甚至,还有一些,我看不懂的,关于“心理”,“博弈”的,孤本。
我以前,觉得这些东西,阴暗,上不了台面。
现在看来,这才是,真正能救命的,东西。
第二天,天一亮,我就退了房。
我用身上仅剩的银子,在城南的偏远巷子里,租了一个,很少,但还算雅致的,两进院子。
院子里,有几棵快要枯死的梅花。
我把院子,里里外外,打扫了一遍。
然后,我讲述,我从裴家,唯一带出来的,那个,装满了母亲遗书的小木箱。
我把那些书,一本放在本地,摆在书架上。
看着这些书,我,那片荒芜的,冰冷的土地,,终于,有了一点点,暖意。
我沈玉薇,不会就那么算了。
裴文轩,裴家。
你们给我羞辱,我会,千倍,百倍地,回去。
我花了三天的时间,把这个小院子,布置成了我想要的样子。
然后,我请了一个木匠,在院门口,挂上一块,我亲手题字,牌匾。
牌匾上,是四个字:
“名媛雅舍”。
消息,很快就传出去了。
全京城的人,都在看我的笑话。
“听说了吗?那个被新科状元休了的沈氏,在城南,开了个什么‘雅舍’。”
“一个被遗弃的女人,能开出什么好地方?怕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皮肉生意吧?”
“我听说啊,她是想教那些高门贵妇,怎么管教丈夫呢!真是笑死人了,她自己都管不住了,还想教别人吗?”
流言蜚语,像雪片一样,朝我飞来。
我一点也不在意。
我知道,她们现在,骂得越欢。
未来,脸,就会被打得,越肿。
我等的,只是一个,契机。
一个,让我,一炮而红的,契机。
等,就是半个月。
半个月里,我的“名媛雅舍”,门可罗雀。
我带来的那点银子,也快要见底了。
就在我,准备提出最后一点提议,去铺的时候。
我的第一个客人来了。
那是一个,下着雨的,池塘。
一辆,看上去,很不起眼,但懂货的人一眼就能看出,价值不菲的,青呢小轿子,停在了我的门口。
轿子里,下来的,是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妇人。
她穿着打扮,非常素净。
但她眉宇间,那股,久居上位的,贵气,是藏不住的。
她走进来,看了看我的院子,又看了看我。
目光在那里,带着目光,手持,并且,最后一搏的,绝望。
“你就是,沈玉薇?”她开口,声音,有些沙哑。
我点了点头,请她坐下,给她倒了一杯热茶。
“我夫家,姓李。”她捧着茶杯,热情着手,“我丈夫,在兵部,任侍郎一职。”
兵部侍郎。
正三品的大员。
他的夫人,怎么会,找到我在这里来?
“李夫人,”我看着她,“不知道,有什么烦恼?”
她瞬间苦笑了一下,眼圈,就红了。
“我丈夫,他……他抬了一间卧室。”
“那小妾,是教坊司出身,狐媚手段,层出不穷。进门不过三月,便将我丈夫的魂,都勾走了。”
“他已经,快两个月了,还没进过我的房了。”
“我探讨他理论,他就说我,是妒妇,没有容人之量。”
“我去找婆婆,婆婆却说,男人三妻四妾,是常事。只要她,能开枝散叶,让我,忍一忍。”
“可她,前几日,诊出喜脉了。”
李夫人的眼泪,终于,掉了。
“沉姑娘,我知道,外面的人,都说你是……废弃的女人。”
“但我也听说,你,很有手段。”
“我今天来,就是想问你。你,真的,有办法吗?”
“你真的,能帮我,把我的丈夫抢回来吗?”
她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最后的,希冀。
我知道,我的机会来了。
我看着她,慢慢地,找到了一个,自信的,。
“李夫人,你放心。”
“这世上,没有抢不回来的人。”
“只有,不会用手段的,女人。”
“你告诉我,你丈夫,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喜欢什么,又最讨厌什么?”
“还有那个小妾,她,还有什么,致命的,缺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