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下葬后的第七天,黄土还没完全沉实,空气里还漾着纸钱烧烬后那股子特有的、呛人又凄凉的味道。我坐在院里老槐树底下,屁股下的榆木小凳吱呀作响,手里那张纸边缘锋利,差点割破指头——北大光华的录取通知书,硬挺,崭新,在东北午后的毒日头底下,泛着一种几乎圣洁的光。
它是我十七年人生的注脚,是所有挣扎、汗水和深夜台灯烧灼视网膜的最终补偿。是我离开这片黑土地,离开这弥漫着香火和陈旧气息院子的唯一车票。
可奶奶枯瘦如鸡爪的手,临终前重重敲在我额上的触感,阴凉得像井水,黏在皮肤上,甩不脱。
“小默啊,”她眼睛浑得像磨砂玻璃,却死死钉着我,“咱家…有个顶香火的缺…祖上传下来的…得有人填…就是你…”
我当时鼻子里哼出的气,估计能冻死苍蝇。什么年代了?出马仙?顶香火?陪着狐仙黄仙唱大神?我习题册摞起来比山高,将来是要在陆家嘴或者中环写字楼里指点江山的,谁要蹲在这炕头上给人看虚病破关煞?
我把通知书折好,仔细塞进背包最里层的夹袋,拉紧拉链。动作里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绝。
半个月后,我站在了北京。站在了燕园。
宿舍是四人间,宽敞明亮,带着新刷墙漆的味道。三个室友都到了,天南地北的口音交织,聊着高考分数,聊着未来的社团,聊着哪家食堂好吃。我铺好床,把带来的几本书码在桌上,那本厚重的《经济学原理》压在最上面,像一块磐石,镇着我过往所有的不合时宜。
夜里躺在上铺,铁床微微晃动,窗外是北京特有的、永不停歇的车流低鸣。一种崭新的、充满希望的生活画卷,正在我眼前轰然展开。
然后,我就听到了那个声音。
“叩…叩叩…”
极轻,极脆,像是指甲盖弹在玻璃上。
一下,又一下,带着某种固执的节拍。
我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宿舍在二楼,外面是棵老槐树,枝桠离窗有两米远。什么鸟能敲得这么精准?
“叩…叩叩…”
又来了。
宿舍里暖气给得足,另外三个哥们睡得死沉,鼾声此起彼伏。我咽了口唾沫,喉结干涩地上下滚动,慢慢扭过头,看向那扇窗帘没拉严实的窗户。
月光被窗棂切割成冷白色的条块,投在地上。就在那明暗交界处,窗玻璃外面,贴着一张脸。
不,那不是人的脸。
尖吻,竖耳,毛色在月光下白得晃眼,一双眼睛像是两簇幽绿的鬼火,直直地、穿透了玻璃和黑暗,钉在我脸上。
我全身的血“呼啦”一下全涌到了头顶,又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四肢冰凉僵硬,动弹不得。幻觉。一定是太累了产生的幻觉。我死死闭了一下眼,再猛地睁开。
它还在。
不仅还在,那东西的嘴角似乎极其人性化地向上弯了一下,形成一个诡谲到令人汗毛倒竖的弧度。
下一瞬,它消失了。
没等我那口憋在胸腔里的气吐出来,宿舍里凭空起了一阵阴风,吹得书页哗啦啦作响。淡淡的、像是古庙里年久失修的檀香味,蛮横地钻入鼻腔。
床沿微微一沉。
一个低沉的,带着奇异颤音和回响的嗓音,贴着我耳朵根响起来,冰冷的气流拂过我的耳廓:
“弟子。”
我脖子像是生了锈的合页,一卡一卡地转过去。
它就蹲坐在我枕边,体形比一般的狐狸大上一圈,通体雪白,没有一丝杂毛,那条蓬松的尾巴优雅地卷过前爪。一双竖瞳绿得深邃,里面仿佛有熔化的黄金在流动。
“百年契约,到期了。”它说,每个字都像冰锥子,砸进我懵懂的脑仁里。
我张着嘴,喉咙里“嗬嗬”作响,却挤不出一个完整的音节。手下意识往旁边摸,想抓点什么防身,却只摸到那本硬壳的《经济学原理》。
白狐,或者说,狐仙,似乎觉得我的反应很是无趣。它伸出前爪,尖利的指甲闪着寒光,轻轻搭在我那本崭新的教材封面上。
“要么,继承堂口,引领仙班,积功累德。”它的声音平直,没有波澜,却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尾尖掠过封面那几个烫金大字。
诡异的事情发生了——那金灿灿的墨迹像是活了过来,开始扭曲、***,如同被泼了沸水的蚁群,眨眼间崩解、重组,变成一个个我从未见过、却莫名感到心悸的扭曲符号!它们像是在纸上燃烧跳跃的黑色火焰,散发出古老、蛮荒、令人极度不安的气息。
萨满符文!奶奶那本压在箱底、从不让我碰的破旧册子上,就是这种鬼画符!
我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狐仙的绿眸眯了起来,里面那点金色变得危险而残酷。
“要么——”
它拖长了语调,那威胁的意味浓得几乎要滴下来。
就在这时。
“哗啦!”
窗户被从外面猛地顶开,冷风呼地灌入。
一个油光水滑、皮毛棕黄的脑袋猛地从窗台下冒了出来,一双豆豆眼滴溜溜乱转,透着十足的机灵和…不耐烦。
“哎呀妈呀!白老三!跟你说了多少回,跟这号榆木疙瘩废啥话!直接上手段!吓唬他!”
这声音尖细急促,带着一股子浓重的、大碴子味的东北口音。
我彻底傻了。黄…黄鼠狼?会说话的黄鼠狼?还他妈是东北腔?
那黄鼠狼后腿一蹬,灵活地跳上窗台,像人一样立起来,小爪子叉着腰,冲我呲了呲牙:“小崽子!说你呢!别瞪着你那俩眼珠子发呆了!告诉你个好事儿!”
它顿了顿,似乎为了增强效果,猛地伸出一根爪子指着我床下的书包:
“你高考数学!最后那道压轴大题!从头到尾算错了!得瑟啥北大啊!回家种地吧!”
我脑子“嗡”一声。数学?最后大题?那道我验算了三遍、自信满满能拿满分的导数题?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我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嘶吼出声,声音劈叉得厉害:“放屁!我最后大题肯定对了!满分!一百五!”
“哼。”
一声冰冷的嗤笑从我枕边传来。
白狐甚至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它优雅地甩了甩尾巴,声音里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学术权威般的冷漠:
“蠢货。错的不是最后大题。”
它缓缓转过头,那双燃烧的绿瞳再次锁死我。
“是选择题第四题,那道简单的求导。第三步,漏了一个负号。”
它尾尖再次一点。
我桌上那份摊开的数学试卷复印件——我来大学前特意复印留念的满分试卷——第二页,选择题第四题的位置,一个清晰的红色负号“-”,如同血一般,凭空浮现了出来,刺得我眼睛生疼。
那个位置…原本应该是没有符号的!
我的满分…
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爆炸般窜起,瞬间冲上天灵盖,炸得我头皮发麻,四肢百骸一片冰凉。整个世界的光线和声音都在扭曲、抽离。宿舍、室友的鼾声、北京夜间的车流…全都退远,模糊成背景板。眼前只有这两只非人的、诡谲到打败一切常识的生物。
极致的恐惧和荒诞感像两只大手,死死攥住了我的心脏,挤压出我破碎不堪、带着哭腔的质问:
“你们…你们到底是仙家…还是…还是他妈阅卷组的?!!”
立在窗台的黄鼠狼得意地一甩脑袋:“啥阅卷组?咱家是胡黄二仙!正经八百有堂口的!瞧你那点出息!”
枕边的白狐缓缓站起身,月光勾勒着它流畅而充满力量感的躯体,绿眸俯视着我,宛若神明俯视蝼蚁。
“弟子,”它声音里的那点金色重新凝聚,威严深重,“契约就是契约。错漏的负号,可以补上。但到期的那炷香,必须由你亲手点燃。”
“跟我们走吧,”黄鼠狼在窗台上蹦跶了一下,尖声补充,“堂口里,不会‘负’了你的。”
冰冷的狐尾如同绳索,悄无声息地缠上我的手腕,力道不容抗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