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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范家老宅的石榴树又结了满枝红灯笼似的果子,范玉荣穿着身水绿撒花的短袄,正攀在树杈上,手里举着根长杆,费力地够着最高处那颗最红的。

“慢点!摔下来仔细你的皮!”范老夫人站在树下,手里攥着帕子,嘴上嗔着,眼里却全是笑意。福嬷嬷在一旁搭梯子,嘴里念叨:“姑娘都八岁了,还跟个猴儿似的,仔细让老太爷看见又要罚你抄书。”

“祖父才舍不得呢!”范玉荣回过头,冲老夫人做了个鬼脸,脚下一滑,竟真的从树杈上跌下来——好在早有小厮在树下铺了软垫,她一屁股坐上去,非但不怕,还咯咯笑:“你看,摔不着!”

正闹着,范敬之背着双手从书房出来,手里捏着封刚拆的信,眉头拧成个疙瘩。

“怎么了?”老夫人迎上去。

范敬之把信递给她,声音沉了沉:“光儿要回来了。吏部调令,升了户部左侍郎,月底就到京城。”

老夫人看完信,愣了愣:“升了?那不是好事吗?”

“好事?”范敬之哼了一声,“湖广总督是封疆大吏,掌一省军政,户部左侍郎看着在中枢,实则处处受制。这分明是明升暗降,怕是在湖广得罪了人。”他摇了摇头,“罢了,回来也好,总比在外头惹麻烦强。”

范玉荣从软垫上爬起来,拍了拍裙子上的灰,凑过来问:“祖父,谁要回来?”

“你爹娘,还有你姐姐哥哥他们。”老夫人摸了摸她的头,眼底闪过一丝复杂——八年了,这孩子在她跟前长到八岁,早成了她的命根子,如今亲生父母要回来,不知往后的日子会如何。

范玉荣却没多想,只眼睛一亮:“他们要回京城了?那是不是能见到姐姐和哥哥了?”她自小听着“湖广”二字,对那边的兄姐只有模糊的印象,倒生出几分好奇。

“先别想那些。”范敬之敲了敲她的额头,“听说,丞相府的清薇丫头得了她娘赏的金粽子,一串八个,打得玲珑剔透,你就吵着也要?”

范玉荣吐了吐舌头,扑到老夫人怀里撒娇:“祖母~清薇姐姐有的,我也要嘛!那金粽子肯定好看,挂在床头当摆设也好呀!”她晃着老夫人的胳膊,软磨硬泡,“祖母最疼我了,是不是?”

“是是是,我的心肝!”老夫人被她缠得没辙,点着她的鼻尖笑,“这就让人去金铺,打一串最大最好看的,比丞相府的还气派!让那清薇丫头瞧见了,保准眼馋!”

“祖母最好了!”范玉荣在她脸上“吧唧”亲了一口,又转头冲范敬之做鬼脸,“祖父也得给我添个礼,我要琉璃厂新到的那只琉璃兔子!”

范敬之板着脸:“就知道胡闹。”嘴上说着,却对身后的小厮吩咐,“去,把那琉璃兔子给姑娘买回来。”

小厮笑着应了。老夫人看着祖孙俩斗嘴,心里的那点担忧淡了些——管他谁回来,她的荣儿是她一手宠大的,在这京城里,谁敢委屈了去?

正说着,门外传来丫鬟的声音:“老夫人,老太爷,丞相府的清薇小姐派人送帖子来了,说邀三姑娘明日去府里赏荷。”

范玉荣眼睛更亮了,拉着老夫人的手:“祖母,我去!我要戴着新打的金粽子去!”

老夫人笑着点头:“去,咱们荣儿穿什么都好看。”

阳光透过石榴树的枝叶,洒在祖孙三人身上,暖融融的。范敬之看着孙女活泼的样子,想起信里说的“月底抵京”,眉头又悄悄皱起——湖广那一家子回来,这老宅怕是要热闹起来了。只是他的荣儿,在蜜罐里泡了八年,哪懂那些后院的弯弯绕绕?

他叹了口气,罢了,有他在一日,就护她一日周全。

而被宠得无法无天的范玉荣,还在兴冲冲地跟老夫人商量明日穿什么衣裳,完全没意识到,千里之外那支正往京城赶的队伍,将会给她平静的生活,掀起怎样的波澜。

马车碾过京城外郭的青石板时,范玉苒悄悄掀起了车帘一角。

街面上的叫卖声、车铃声混在一起,比湖广总督府外的街市热闹了十倍不止。绸缎铺的幌子在风里招摇,糖画儿的摊子前围满了孩子,连空气里都飘着糖葫芦的甜香——这是她记忆里京城的味道,却已模糊了八年。

“姐姐,你看那只风车!”范鸿凑过来,十三岁的少年已长开了些,眉眼像极了范光,只是眼神比父亲多了几分澄澈。他指着街角一个插满彩色风车的摊子,语气里带着新奇。

沈兰芝伸手将车帘掩了掩,怕风灌进来,指尖触到玉苒微凉的手背,才发现长女的眼眶有些红。她揽过玉苒的肩,声音轻得像叹息:“离京那年,你才七岁,梳着双丫髻,总爱追着卖花的担子跑。鸿儿更小,刚够着马车的窗台,还在啃手指头呢。”

玉苒往母亲怀里靠了靠,声音闷闷的:“是啊,一晃八年了。不知道荣儿……还记得我们吗?”

“怎么会不记得?”沈兰芝抚摸着女儿的发顶,心里却泛起一阵涩意,“她出生时我抱过她,软软的一小团,如今也该长到你腰间高了,听说被祖父母宠得没法无天。”

正说着,前面的马车忽然慢了些,隐约传来白姨娘的声音,带着刻意压低的尖利。

另一辆马车上,白姨娘正捏着范玉芍的下巴,让她对着小铜镜练习笑的模样。十一岁的玉芍穿着身水红袄裙,眉眼间已有了白姨娘的影子,只是那股子骄纵藏不住,不耐烦地挣开:“娘,练这些有什么用?祖父不是最疼嫡女吗?”

“傻丫头。”白姨娘拧了她一把,声音冷下来,“你嫡姐是长姐,你比不过,就得另寻出路。范玉荣那个小丫头,虽说被老夫人宠着,可终究是个在老宅里养野了的,没见过大世面。”

她凑近女儿耳边,语气带着狠劲:“到了老宅,你嘴甜些,多给老太爷捶背,少跟你嫡姐争长短,可也得让那范玉荣看看,谁才是能讨长辈欢心的。论辈分她是嫡六,论年纪比你小,凭什么占着老宅的风光?你得把她踩在脚下,将来才有你的好日子过。”

玉芍似懂非懂地点头,心里却已记下了“踩过范玉荣”几个字。她从记事起就听娘说,那个留在京城的三妹妹是“占了便宜”,如今终于能见到了,倒要瞧瞧她长什么样。

最后一辆马车里,光线暗了许多。柳姨娘正低头给玉菱、玉茉整理衣襟,九岁的双胞胎穿着洗得发白的布裙,怯生生地攥着衣角,连呼吸都放轻了些。

“到了老宅,见了老太爷老夫人,该行礼就行礼,别多嘴。”柳姨娘的声音比蚊子还轻,捏着针给女儿们缝补袖口磨破的地方,“你们姐姐妹妹们有老爷护着,哥哥们将来有差事,就咱们娘仨,没依没靠的,藏拙才是活路,懂吗?”

玉菱点点头,小手绞着衣角:“娘,我们不说话,就跟着您。”

玉茉也跟着点头,眼睛里满是怯懦。她们在湖广时就很少出门,听丫鬟们说京城的规矩比总督府严十倍,更不敢乱动乱说。

马车缓缓驶过朱雀大街,离范家老宅越来越近。

沈兰芝看着窗外熟悉的街景,心里像揣了块石头——既盼着见到那个只在书信里被提及的小女儿,又怕八年的隔阂,让母女间生分了去。

白姨娘对着镜子重新描了眉,嘴角勾着算计的笑。她不信一个在老宅里养野了的丫头,能斗得过她精心教出来的玉芍。

柳姨娘把两个女儿的手攥得更紧了,只求能在这深宅里安稳度日。

而此刻的范家老宅里,八岁的范玉荣正蹲在石榴树下,指挥小厮给新做的金粽子串系红流苏。阳光落在她头顶的双丫髻上,金粽子的碎光映在她眼里,亮得像藏了星星。

她还不知道,那辆越驶越近的马车里,藏着多少人心事,又将给她这蜜罐般的生活,投下怎样的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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