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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城的雨,总带着股化不开的黏腻。

不是那种酣畅淋漓的瓢泼大雨,而是像被拧干的抹布,淅淅沥沥地往下滴着水,把老城区的青石板路泡得油光锃亮,倒映着歪斜的屋檐和褪色的灯笼。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霉味,混杂着巷尾包子铺飘来的葱油香,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说不清道不明的陈旧气息——那是时间在老房子的木头缝里、砖墙上、瓦当间,酿出的独特味道。

苏清鸢把那辆半旧的警用桑塔纳停在巷口的梧桐树下,车身上溅满了泥点,和周围灰扑扑的环境倒是融为一体。她推开车门,黑色的作战靴踩进积水里,“啪”的一声,溅起的水花打湿了裤脚。她皱了皱眉,却没在意——从警校毕业三个月,跟着刑侦队跑现场,早就习惯了比这更狼狈的场面。

今天是她接手连环失踪案的第三天。

三个年轻人,都是十八到二十岁的年纪,家住老城区附近,彼此互不相识,却在一周内接连失踪。现场没有挣扎痕迹,没有目击者,甚至连监控都拍不到任何异常,唯一的共同点,是失踪者最后出现的地点,都指向了这条名为“梨花巷”的老巷子,以及巷尾那家据说“有点门道”的算命馆。

“砚记命理馆”。

苏清鸢踩着水洼往里走,巷子很窄,两侧的墙皮斑驳脱落,露出里面暗红色的砖。偶尔有居民从门里探出头看她,眼神里带着好奇和几分警惕——穿警服的人出现在这里,多半没什么好事。她走到巷子中段,抬头就看见了那块歪斜的木质招牌。

招牌是深棕色的,边缘已经被雨水泡得发乌卷曲,上面用行楷写着“砚记命理馆”五个字,墨迹褪色严重,“命”字的最后一笔几乎要看不清了。招牌下面挂着个生锈的铜铃,被风吹得轻轻摇晃,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像是早就哑了。

她站在门口,犹豫了两秒。作为坚定的唯物主义者,苏清鸢对“算命”这种事向来嗤之以鼻。在她看来,所谓的“命理”,不过是江湖骗子用来糊弄人的把戏,哪有什么“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的本事?但受害者家属言之凿凿,说失踪前一天,孩子确实来过这里,她不得不来看看。

抬手推了推那扇看起来有些年头的木门,门轴发出“吱呀——”的声响,像是不堪重负的呻吟,在这寂静的雨巷里显得格外清晰。门开的瞬间,一股呛人的灰尘扑面而来,混杂着香灰和旧纸张的味道,苏清鸢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店里很暗,即使是白天,也需要开灯。天花板上挂着一盏昏黄的白炽灯,灯泡上蒙着厚厚的灰,光线透过灰尘,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靠墙的货架上摆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缺了角的罗盘、褪色的八卦镜、一叠叠泛黄的符纸,还有几个插着香的香炉,炉里积着厚厚的香灰,看来有些日子没动过了。

正对着门口的柜台后,趴着一个人。

那是个年轻男人,看起来二十出头的年纪,穿着件洗得发白的灰色连帽衫,帽子没戴,露出柔软的黑色碎发,额前的发丝有些长,垂下来遮住了眉眼。他侧脸的线条很干净,下颌线清晰,嘴唇的颜色很淡,此刻正微微张着,似乎在打盹。他的手指很长,骨节分明,指尖带着点薄茧,此刻正捏着半块没吃完的桂花糕,糕点的碎屑掉在柜台上,像撒了一层细小的金粉。

听到门响,男人动了动,缓缓抬起头。

苏清鸢这才看清他的眼睛。那是一双很亮的眼睛,瞳孔的颜色比常人略浅,带着点漫不经心的慵懒,眼尾微微上挑,此刻因为刚睡醒,还泛着一点淡淡的红。他的目光在她身上扫了一圈,落在她身上的警服上时,没有丝毫惊讶,反而像是见惯了这种场面。

“算命?”他开口,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慢悠悠的,像是怕惊扰了什么,“测字?还是看风水?”

他顿了顿,伸出没捏糕点的那只手,指了指柜台前贴的一张泛黄的价目表。苏清鸢顺着他的手指看去,上面用毛笔写着:姻缘一百,财运两百,官运三百,生死命理——免谈。

“事先说好,”男人舔了舔唇角沾着的糕屑,眼神里带着点戏谑,“算姻缘一百,算财运两百,算生死……免谈。改命这种大生意,我这儿做不了,您请回。”

苏清鸢没理会他的调侃,从口袋里掏出警官证,打开,递到他面前:“市***刑侦支队,苏清鸢。想向你了解点情况,最近这一带失踪的几个年轻人,你见过吗?”

她的声音很清脆,带着警校训练出的干练,和这昏暗陈旧的小店格格不入。

男人的目光落在警官证上,扫了一眼照片上穿着警服、表情严肃的苏清鸢,又抬眼看了看眼前的她,眼神里闪过一丝玩味。他没接警官证,只是慢悠悠地把手里的半块桂花糕塞进嘴里,咀嚼了两下,才重新缩回柜台后,靠在椅背上,双手枕在脑后。

“沈砚。”他报上自己的名字,语气依旧懒洋洋的,“我这儿是算命的,不是户籍登记处,也不是居委会。每天来来往往的人多了去了,我哪记得住谁是谁。”

“受害者家属说,他们失踪前都来过你这儿。”苏清鸢收回警官证,眼神锐利地盯着他,试图从他脸上看出点什么,“三个年轻人,两男一女,都是十八到二十岁。失踪前没有任何征兆,现场没有留下任何线索,只有一股淡淡的檀香味道。”

她特意加重了“檀香”两个字。

沈砚的咀嚼动作顿了一下,像是没听清:“檀香?”

“对,檀香。”苏清鸢点头,“同事说,味道有点像庙里烧的那种。”

沈砚没说话,指尖无意识地在柜台上敲了敲,发出“笃、笃、笃”的轻响。他的目光落在苏清鸢的脖颈处,那里穿着件白色的T恤,领口很规整。但在他的视线里,却能看到一丝极淡的、几乎与空气融为一体的黑气,正缠绕在她的颈侧,像一条细小的蛇,而那黑气周围,萦绕着若有若无的、正是她刚才说的檀香气息。

他的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指尖的敲击声停了。

这不是普通的阴气。

沈砚从抽屉里摸了半天,掏出一张泛黄的符纸。符纸的边缘粗糙,像是手工裁的,上面用朱砂画着几道歪歪扭扭的符号,墨迹发黑,看起来有些年头了。他把符纸递过去,动作随意,像是在递一张废纸。

“戴上。”

苏清鸢看着那张符纸,眉头皱得更紧了。她对这种东西本能地抗拒:“我不信这些。”

“免费的。”沈砚收回手,把符纸放在柜台上,推到她面前,然后重新趴回柜台上,侧过脸,闭上了眼睛,一副“懒得再理你”的样子,“信不信在你,反正死的不是我。”

他的语气很淡,甚至带着点冷漠,却让苏清鸢莫名地心头一紧。

就在这时,她别在腰间的对讲机突然响了起来,刺耳的电流声在安静的店里炸开。

“清鸢!清鸢!收到请回答!”是队长老王的声音,平时沉稳的语气里带着前所未有的急意。

苏清鸢立刻拿起对讲机:“收到,我是苏清鸢。”

“第四起了!”老王的声音透过电流传来,带着明显的惊慌,“就在分局门口的监控底下!人凭空消失了!监控里什么都没拍到,只有一阵白雾,还有……还有一股檀香味道!跟之前的一模一样!”

“檀香”两个字像针一样扎进苏清鸢的耳朵里。

她猛地抬头看向柜台上的沈砚,他依旧趴在那里,似乎睡着了,一动不动。但苏清鸢却注意到,他捏着柜台边缘的手指,指节微微泛白,而他放在柜台下的那只手,似乎正握着什么东西,隐约能看到一点黑色的轮廓。

是那块传闻中用来占卜的龟甲吗?

苏清鸢没再多想,抓起柜台上的符纸,转身就往外跑。木门在她身后“砰”地一声关上,那只生锈的铜铃终于被震得晃了一下,发出一声极其微弱的“叮”,随即又归于沉寂。

她跑得太急,没注意到,那张被她捏在手心的符纸,在接触到她颈侧那丝黑气时,表面的朱砂符号忽然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金光,快得像错觉。

而柜台后,沈砚缓缓抬起头,脸上的慵懒和冷漠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凝重。他摊开手心,那枚黑色的龟甲静静地躺在那里,龟甲上的纹路清晰可见,此刻却隐隐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摸上去冰凉刺骨,像是刚从冰水里捞出来一样。

他刚才没说谎,他确实看到过那三个失踪的年轻人。

三天前,那个穿蓝色卫衣的男孩来问姻缘,他随手一卦,看到的却是“阳火衰弱,阴邪缠身”的命格;两天前,那个扎马尾的女孩来测学业,卦象显示“魂不守舍,恐遭横祸”;昨天,那个戴眼镜的男生来算财运,龟甲上的纹路直接乱成一团,显示着“大凶”。

沈砚叹了口气,指尖轻轻摩挲着龟甲上的纹路。沈家世代都是阴阳师,传到他这里,虽然没落了,但天生的阴阳眼和占卜术,还是刻在骨子里的。他比谁都清楚,那几个年轻人的命格,本就容易招阴,加上最近这老城区的阴气越来越重,出事是早晚的事。

可他不能说。

家族祖训摆在那里:“阴阳师窥破天机,本就逆天而行,妄议生死,干涉因果,必遭天谴反噬。”他三年前就是因为心软,给一个被厉鬼缠上的老太太指了条生路,结果老太太没事,他自己却大病一场,醒来后发现,手腕上那根代表阳寿的红绳,硬生生断了三寸。

从那以后,沈砚就打定主意,只做些“算姻缘、测财运”的无关痛痒的生意,至于生死命理,能躲就躲,能避就避。

但他没想到,这股阴气竟然这么凶,连分局门口都敢作祟,而且……还缠上了那个穿警服的丫头。

沈砚看向门口的方向,雨还在下,淅淅沥沥的,像是永远不会停。他拿起那半块被捏碎的桂花糕,扔进旁边的垃圾桶里。

看来,这次是真的躲不掉了。

他重新拿起龟甲,指尖在上面轻轻一敲,龟甲发出一声沉闷的回响,像是在回应他的决定。沈砚的眼神渐渐变得坚定,他从抽屉里翻出一叠崭新的符纸和一支朱砂笔,开始研磨朱砂。

红色的朱砂在砚台里慢慢化开,映出他年轻却带着几分沧桑的脸。

苏清鸢,纯阳之体……这丫头的命格,可比那几个失踪的年轻人要复杂多了。

而那股挥之不去的檀香,还有分局门口的白雾……沈砚的脑海里闪过一个模糊的念头,或许,这不仅仅是简单的阴邪作祟那么简单。

老城区的雨,还在继续下着,仿佛要把这百年的秘密,都冲刷进时间的尘埃里。但沈砚知道,有些东西,一旦被惊动,就再也回不去了。就像那扇被推开的木门,那声沙哑的铜铃,还有那个闯入他平静生活的、不信鬼神的女刑警。

故事,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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