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记本粗糙的封面硌着掌心,像一块冰冷的墓碑。办公室里浓稠的黑暗似乎有了重量,压得人喘不过气。窗外,厂区死寂,只有风刮过废弃管道的呜咽,像无数冤魂的低泣。父亲写在笔记最后那潦草绝望的“启动!必须启动!”,如同带血的烙印,烫在视网膜上。
路,只剩下一条。一条布满荆棘、毒刺和深不见底陷阱的路。父亲用三个力透纸背的“慎”字放弃的路,如今像一条冰冷的绞索,套在了我的脖子上。
刮骨疗毒。清冗员,裁低效,向盘踞在工厂肌体里二十多年的毒瘤——那些依附吸血、阻塞生机的家族关系——开刀!这不仅是拯救天林机械唯一可能的生路,更是向父亲那份沉重遗志献上的、最残酷也最必要的祭品!
念头一起,寒意便从脊椎骨窜上来,瞬间冻结了四肢。窗外沉沉的黑暗里,仿佛蛰伏着无数双眼睛,来自那些即将被推下悬崖的“亲人”们。还有王福海额角的青紫,赵德柱拍在机器上绝望的手掌,工人们通红的、燃烧着不甘与迷茫的眼睛……刀疤高如同阴冷的毒蛇,盘踞在厂门外,吐着贪婪的信子。那台沉默的德国机器,更像一座冰冷的技术壁垒,嘲笑着所有人的挣扎。
每一步,都是雷区。
我猛地拉开沉重的窗帘,玻璃上模糊地映出自己苍白扭曲的脸。黎明前最深的黑暗,浓得化不开。
“笃笃笃。”
敲门声很轻,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在死寂中却格外刺耳。天刚蒙蒙亮,灰白的光线勉强透过窗户。
“进来。” 我的声音沙哑干涩。
门开了。进来的不是赵德柱,也不是老刘。是财务主管,我的亲小姨,张美娟。她今天罕见地没穿那些颜色艳丽的套裙,换了一身朴素的深色衣服,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哀戚,眼圈微红,显然是精心修饰过的。
“帆子,” 她声音放得很低,带着一种刻意的、长辈式的关怀,慢慢走到办公桌前,目光却飞快地扫过桌面上摊开的笔记本和那份刺眼的裁员名单草案,“一夜没睡吧?唉,你爸他……走得突然,留下这么大个烂摊子,真是苦了你了。” 她叹了口气,从随身的精致手包里摸出一个厚厚的信封,轻轻推到我面前。
信封口没封严,露出一叠崭新的、散发着油墨气息的百元大钞。
“小姨知道你难,账上早空了。” 张美娟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诱哄般的亲昵,“这点钱,你先拿着应应急,给厂里买点米面油,稳定稳定人心。别亏待了自己。” 她顿了顿,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几乎成了耳语,“那些外面的风言风语,说什么厂子不行了,要裁人,要卖机器抵债……都是***!帆子,你可不能信!更不能跟着瞎折腾!你是老周的儿子,这厂子就是你的根!你爸那些老兄弟,像你大舅(生产调度主管张建国)、你表舅(质检科科长李有福),还有你大姨夫(后勤主任王全),那都是跟着你爸从大集体下岗那会儿,一块砖一块瓦把厂子建起来的!是元老!是功臣!是自家人!没有他们,这厂子早散了!现在厂子有难,更要靠他们这些定海神针稳住局面!裁谁也不能裁他们啊!那才是真散了人心!”
她语速很快,每一个字都像裹着蜜糖的毒针,精准地刺向我的软肋。她口中的“元老”、“功臣”、“自家人”,正是名单上那几个名字刺眼、占据关键位置却尸位素餐的亲属。她的“关心”和“支持”,不过是提前编织好的、套向我的绞索,企图用亲情和“人心”的名义,将工厂连同我一起拖入更深的泥潭,维持他们吸血的位置!
我盯着那个厚厚的信封,没有动。指尖冰凉。父亲笔记本里那几笔被财务“无预算”驳回的除尘设备更换申请,那触目惊心的“可疑支出记录”,像幻灯片一样在眼前闪过。那里面,有多少是流进了眼前这张涂着哀戚妆容的脸所代表的关系网?
“小姨,” 我抬起头,迎上她看似关切实则审视的目光,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冰冷,“你的心意,我领了。但这钱,厂里不能收。” 我拿起那个信封,轻轻推回到她面前,动作缓慢而坚定,“厂里再难,规矩不能破。该发的工资,该清的债务,我会想办法。至于厂里的人事安排……” 我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桌面上那份名单草案,清晰地看到她瞳孔深处掠过的一丝慌乱和隐藏的怒意,“我会根据工厂生存的需要,做出最合理的决定。一切,为了厂子能活下去。”
张美娟脸上的哀戚瞬间僵住了,像一层劣质的石膏面具出现了裂痕。她精心修饰的眼底,那点伪装的温情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冒犯的阴冷和难以置信的惊怒。她涂着口红的嘴唇抿成一条锋利的直线。
“周帆!” 她猛地站起身,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得有些刺耳,再也掩饰不住那份居高临下的训斥和威胁,“你这是什么意思?翅膀硬了?连你爸都不敢这么跟我说话!什么叫‘最合理的决定’?你是不是听了外面那些小人的挑拨?是不是赵德柱那帮老油条给你灌了迷魂汤?我告诉你,没有我们张家这些人给你撑着,这厂子早八百年就垮了!你想动他们?你试试看!我看你怎么收场!人心散了,厂子立马就得完蛋!到时候,你哭都没地方哭去!” 她一把抓起桌上的信封,塞回手包,转身踩着高跟鞋,“噔噔噔”地冲出了办公室,门被她重重摔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震得窗玻璃嗡嗡作响。
空气中弥漫着她留下的、浓烈刺鼻的香水味,和她那番歇斯底里的威胁一起,沉甸甸地压在心头。第一刀,还未挥出,反噬的寒光已然刺痛肌肤。
上午九点。车间旁边的空地上,临时支起几张破旧的折叠桌。灰蒙蒙的天光下,稀稀拉拉地站了三十几个人。大多是名单上那些四五十岁、穿着相对干净、脸上带着忐忑、不满或倨傲神情的男女。他们是厂里的“管理人员”和“轻闲岗位”人员——仓库清闲的保管员、可有可无的统计员、关系户塞进来的质检助理、以及像张建国、李有福、王全这样占据关键位置却早已脱离一线的“元老”。赵德柱、刘明等一线老师傅,一个都没来。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压抑的、山雨欲来的沉闷。
我站在桌子后面,手里拿着那份薄薄却重若千钧的名单草案。张美娟的话像毒蛇一样在耳边嘶嘶作响。王福海被两个工友搀扶着,远远地站在人群外围,那条伤腿无力地拖在地上,额角的青紫在灰白天光下格外醒目。他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这边,里面是刻骨的伤痛和一种近乎悲凉的预判。赵德柱站在他旁边,魁梧的身躯绷得像块石头,脸色铁青,嘴唇紧抿,目光复杂地看着我,又扫过那些神情各异的“关系户”。
“各位,” 我清了清干涩的嗓子,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厂子的情况,大家都清楚。环保重罚,银行断贷,资金链彻底断裂,还有***追债。已经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 我停顿了一下,目光缓缓扫过一张张表情各异的脸,“为了保住厂子,保住大多数工友的饭碗,我们必须做出艰难的决定。”
人群一阵骚动,不安的低语声响起。
“经过慎重考虑,” 我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目光锐利地刺向人群前排的张建国、李有福等人,“厂里决定,裁撤部分非生产必需、效率低下的岗位和冗员!” 我举起那份名单草案,“念到名字的同事,厂里会按照国家规定,给予相应的经济补偿,并协助办理离职手续。这是目前,唯一能让厂子喘口气、争取一线生机的办法!”
话音未落,人群瞬间炸开了锅!
“裁员?凭什么裁我?!”
“我为厂子干了十几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周帆!你个小兔崽子!刚上来就拿我们开刀?!”
“是不是赵德柱他们搞的鬼?!”
“张主任!李科长!你们说句话啊!”
愤怒、委屈、恐惧的声浪瞬间将我淹没。张建国那张圆胖的脸涨成了猪肝色,猛地推开挡在前面的人,冲到桌子前,手指几乎戳到我的鼻子,唾沫星子横飞:“周帆!***疯了?!卸磨杀驴是不是?老子跟你爸打天下的时候,你还在穿开裆裤呢!现在厂子有难了,你第一个拿我们这些老功臣开刀?你还有没有良心?!你爸尸骨未寒啊!” 他身后,李有福、王全等人也围了上来,群情激愤,形成一股巨大的压力。
外围,王福海痛苦地闭上了眼睛,身体微微摇晃,仿佛早已预见这一幕。赵德柱拳头捏得咯咯作响,眼神里充满了愤怒和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就在这时,一个苍老而嘶哑的声音,带着一种撕裂般的痛楚,穿透了喧嚣的咒骂:
“功臣?……呵呵……好一个功臣!”
所有人都是一愣,循声望去。只见王福海被工友搀扶着,用那条伤腿极其艰难地、一步一步挪到了人群前面。他额角的青紫在灰白的天光下像一块耻辱的烙印。他浑浊的眼睛扫过张建国、李有福这些昔日的“老兄弟”,眼神里没有愤怒,只有一种刻骨的悲凉和嘲讽。
“张建国!” 王福海的声音不大,却像一把生锈的钝刀,狠狠割在每个人的神经上,“你管生产调度?上个月三号炉那批急件,为什么拖了三天?是不是你小舅子的运输队车‘坏了’,非要等着用他高价找来的‘备用车’?!” 他猛地指向李有福,“李有福!质检科!去年那批卖给宏发的次品轴承,怎么盖的合格章?宏发退货索赔的二十万,最后是不是摊到车间工人头上了?!”
他又指向脸色煞白的王全:“还有你!王全!后勤仓库!仓库里堆的那些高价买来的劣质劳保、以次充好的机油……哪一样不是从你小姨子的公司进的?!回扣吃得满嘴流油吧?!工人们的手被劣质手套磨烂的时候,你们这些‘功臣’在哪儿?!”
王福海每说一句,张建国等人的脸色就白一分,嚣张的气焰像被戳破的气球,迅速瘪了下去。人群中的骚动也变成了死一般的寂静,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血淋淋的控诉惊呆了。
王福海剧烈地喘息着,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他看着眼前这些脸色灰败的“元老”,浑浊的老泪终于滚落下来,混着脸上的灰尘:
“老周……周老板他……心太软!太重情分!他总说……都是当年一起下岗熬过来的兄弟……抹不开脸!下不去手!结果呢?结果就是蛀虫把大树啃空了!把人心啃凉了!” 他猛地指向车间方向,声音带着泣血的控诉,“他最后……最后倒在那机器跟前……不是机器害死的!是你们!是被你们这些所谓的‘功臣’、‘自家人’……一点点吸干了血!拖垮了脊梁!逼上了绝路!”
“他拿自己的房子……去借***……不是为了填厂子的窟窿!” 王福海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垂死野兽的哀鸣,响彻整个厂区,“是为了给我们……给那些在车间里流汗流血、被你们克扣盘剥的一线工人……发工资!过年!给孩子交学费!他骗我们……用命给我们换这点安生!你们呢?!你们这些‘功臣’、‘元老’……你们的心……早他妈就散了!烂了!”
王福海的身体晃了晃,几乎站立不住,被旁边的工友死死扶住。他大口喘着气,最后的目光,如同两道冰冷的审判,刺向张建国等人,也刺向站在桌子后面的我:
“裁?……该裁!早就该裁了!再这么下去……老周用命换来的这点念想……也得被你们啃光嚼碎!散了的人心……救不回来!但散了架子的厂子……还能不能救……就看有没有人……敢下这个狠手!敢刮骨疗毒!”
死寂。绝对的死寂。
王福海泣血的控诉,像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雪,将所有的喧嚣、愤怒、狡辩都冻结了。张建国、李有福等人面如死灰,嘴唇哆嗦着,却再也发不出半点声音。外围那些原本心存侥幸或愤愤不平的“关系户”们,此刻也羞愧地低下了头。
赵德柱看着王福海佝偻而悲怆的背影,又看向我,眼神里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有震撼,有悲痛,更有一种被点燃的、压抑太久的怒火。
我站在桌子后面,掌心被指甲掐得生疼。王福海的话,像一把烧红的烙铁,将“刮骨疗毒”这四个字的残酷和必要性,血淋淋地烙在了每个人心上。父亲笔记本里那三个沉重的“慎”字,在这一刻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名单上的名字,”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里的血腥味,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冰冷和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清晰地响彻在死寂的空气中,“下午三点,到财务室办理手续。补偿金,按国家规定上限支付。”
我没有再看张建国他们灰败的脸,目光越过人群,投向远处车间那巨大的轮廓。那台冰冷的德国机器,依旧沉默地矗立在阴影里。
毒瘤必须剜除,但剜除后的巨大创口,需要用新的血肉去填补、去愈合。那台机器,那凝聚着父亲最后血泪和全厂最后一丝不甘的钢铁巨兽,是唯一的希望。
我转身,不再理会身后死寂的人群和那些怨毒、绝望或羞愧的目光,径直朝着车间走去。脚步踏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发出沉重的回响。
推开车间沉重的铁门,冰冷的空气混杂着机油和金属的气息扑面而来。巨大的空间里,只有角落那台覆盖着灰色防尘布的德国生产线,像一个沉默的巨人。赵德柱、刘明、李大姐默默地跟了进来,脸上还残留着刚才的震撼和沉重。
“赵叔,” 我走到那台机器前,看着防尘布下露出的冰冷棱角,“没有图纸,没有说明书,德国佬也指望不上。这玩意儿……到底有没有可能转起来?”
赵德柱走到庞大的主机前,粗糙的手掌再次抚上冰冷的金属外壳。这一次,他的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绝望,只剩下一种近乎偏执的专注和破釜沉舟的狠劲。他沿着机器边缘缓慢地走着,手指仔细地摸索着每一个接口、每一处铭牌上的德文标识。
“难。比登天还难。” 他头也不抬,声音低沉却异常清晰,“但老周拿命把它弄来了,老王头刚才那番话……是把我们这些老骨头的脸皮都撕下来踩在脚底了!” 他猛地停住脚步,指着机器底部一处复杂的液压管路接口,对刘明吼道:“老刘!你眼神好!过来看看这几个接口符号!是不是跟咱们厂那台报废的老进口铣床有点像?!”
刘明立刻蹲下身,凑近细看,眉头紧锁,又从自己油腻的工具包里翻出一个磨得发亮的老花镜戴上,嘴里念念有词:“G…P…T…有点像!但压力等级不对……这个是高压接口……得找对应的高压软管……”
李大姐也凑到控制柜前,看着密密麻麻的德文按钮和指示灯,一脸茫然,却又不肯放弃:“这……这按钮上的小图标……这个像齿轮……是不是启动?这个像扳手……是不是维修模式?……”
车间里,三个老工人围着那台冰冷的钢铁巨兽,像三个面对天书的考古学家,用他们几十年的经验、仅有的那点可怜的外文知识、以及一种近乎原始的、不服输的执拗,一点一点地摸索、辨认、讨论、争辩。空气里弥漫着机油味、灰尘味,还有他们身上浓重的汗味和烟草味,以及一种越来越强烈的、孤注一掷的专注气息。
我站在一旁,看着这笨拙而悲壮的一幕。这就是父亲赌上性命也要维系的“人心”?一群被时代抛下、技术落伍、却憋着一口不甘之气的老工人,试图徒手驯服一头来自工业巅峰的钢铁怪兽?
绝望感再次如同冰冷的潮水,一点点漫过脚踝。
就在这时,车间门口传来一阵急促而略显犹豫的脚步声。
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戴着眼镜、约莫三十出头的年轻人出现在门口。他叫陈默,是厂里唯一一个正儿八经机械专业毕业的大学生,却因为性格内向、不善钻营,被长期扔在技术科角落里整理图纸,郁郁不得志。
他手里紧紧攥着一本厚厚的、硬壳封面的书,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他看着车间里围着机器忙碌的赵德柱三人,又看了看站在一旁脸色凝重的我,嘴唇嗫嚅了几下,终于鼓足勇气,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地开口:
“周……周厂长……我……我大学学的就是机电一体化……德语……过了六级……” 他举起手中那本硬壳书,封面上赫然印着《德汉机电工程大辞典》,“这机器……克虏伯KSP-2000……我……我研究过它的公开技术文档……也许……也许能试试看说明书……”
仿佛一道微弱却锐利的光,骤然刺破了车间里沉重的阴霾。赵德柱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瞬间爆发出惊人的亮光,死死盯住陈默和他手里那本厚厚的词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