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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走的那天,是初春一个阴冷的下午。空气里还凝滞着化工厂那股铁锈混着***的陈腐气味,挥之不去,像一层裹尸布,沉沉地覆盖着筒子楼。病房里那股更浓烈、更绝望的消毒水味,混着死亡本身散发出的、难以言喻的甜腥气,似乎还顽固地附着在我的鼻腔深处。父亲从医院回来,推开门时,带进一股室外凛冽的寒气和他身上更重的消毒水味。他脸色灰败,眼窝深陷,像一夜之间被抽掉了脊梁骨,倚着门框,嘴唇哆嗦了好几下,才发出一点干涩破碎的声音:“……你妈……走了。”

那声音轻飘飘的,没什么重量,却像一块冰冷的石头,“咚”地一声砸进死水般的寂静里。

屋子里很暗,只有炉子上水壶嘶嘶地响着,泄出一点微弱的热气。我正蜷在父亲那张旧书桌底下,膝盖上摊着一本破旧的《安徒生童话》。书页上小人鱼化成的泡沫仿佛瞬间凝固了。我抬起头,从桌腿的缝隙里看向父亲。他佝偻着背,影子被门外的光线拉得很长,扭曲地投在冰冷的水泥地上。

走了?那个总是尖声叫骂、眼神像刀子、把红烧肉藏进碗橱最深处的女人,那个身上永远带着化工厂铁锈***味的女人……没了?我心里像被什么东西猛地掏了一下,空落落的,随即涌上来的,却是一种奇异的、近乎窒息的轻松感。沉重的、压在心口许多年的磨盘,似乎“咔哒”一声,裂开了一道缝隙。再也不会有人指着我的鼻子骂“丫头片子”,再也不会有人用那种厌恶的眼神剜我,再也不会有人因为五块钱把家里砸得天翻地覆……那股常年弥漫在筒子楼里的、令人作呕的紧张和恐惧,似乎随着她的离去,开始悄然稀释。

邻居们闻讯涌了进来,狭窄的屋子瞬间被塞满。王婶一把将我搂进怀里,她身上浓重的油烟味混合着廉价雪花膏的香气,熏得我一阵窒息。她粗糙的手掌用力拍打着我的后背,声音带着刻意渲染的哭腔:“我可怜的苔啊!这么小就没了妈!天塌了啊!以后可怎么办啊!” 她的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砸在我的头发上,脖颈里,温热而粘腻。张姨也凑过来,红着眼圈,不住地叹气:“作孽啊!丽芬年纪轻轻的……小苔,哭出来吧,哭出来好受点!”

无数道目光,像探照灯一样聚焦在我脸上。同情、怜悯、好奇,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都在等着我表演一场符合他们预期的、失去母亲的悲恸。那些目光像带着细小的倒刺,刮擦着我裸露的皮肤。我觉得自己像被剥光了,放在案板上展览。喉咙发紧,眼眶干涩得发疼。我该哭的,我知道。像王婶那样,嚎啕大哭才合规矩。我用力眨着眼睛,试图挤出一点湿润,可心底那片荒芜的冻土,硬邦邦的,一丝水汽也冒不出来。甚至,一个更清晰、更冷酷的念头,像深水里浮起的毒藻,不受控制地缠绕上来:幸好……幸好走的是她。如果是爸爸……这个念头让我自己都打了个寒噤,随即被巨大的羞耻淹没。我慌忙垂下头,把脸更深地埋进王婶那散发着油腻气味的衣襟里,肩膀配合地微微耸动,喉咙里发出一点压抑的、模仿出来的哽咽声。这场表演笨拙而生硬,但我必须演下去。因为周围那些沉甸甸的、期待我崩溃的目光,比母亲的责骂更让我喘不过气。

日子像一条浑浊却暂时平缓的河流,裹挟着筒子楼里依旧嘈杂却少了戾气的背景音,向前流淌。我以为这沉重而破碎的生活,会一直这样缓慢地修复下去。直到那个暮色沉沉的傍晚。

那天放学,我背着沉重的书包,刚走到筒子楼黑洞洞的楼道口,就听见家里传来一阵刻意压低的说话声,不同于爷爷洪亮的嗓门,也不同于奶奶细弱的询问。那是一个陌生的、年轻女人的声音,音调不高,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柔软。我的心莫名地一跳,脚步也迟疑起来。一种模糊的、连自己都不敢深想的念头,像水底的泡泡,悄悄地冒了一下头。

推开家门,一股不同于往常的气息扑面而来。爷爷坐在桌边,脸色铁青,像一块冰冷的铁板,闷头抽着旱烟,辛辣的烟雾在他头顶缭绕,几乎看不清表情。奶奶靠在床头,脸色比平时更苍白,捂着胸口,眼神里满是忧虑和不安。父亲站在屋子中央,显得有些局促,而在他身边,站着一个陌生的女人。

她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色卡其布外套,非常瘦弱,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脸色有些营养不良的蜡黄。五官很普通,甚至可以说有些平淡,但眼睛很大,看人时带着一种怯生生的、近乎小鹿般的温顺。她手里局促地绞着一个半旧的帆布包带子,看到我进来,立刻慌乱地垂下眼睑,长长的睫毛像受惊的蝶翼般颤动着。

“小苔,回来了?”父亲的声音有些干涩,他清了清嗓子,试图让语气自然些,“这是……这是苏梅阿姨。”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以后……以后苏阿姨就住在我们家了。”

“苏阿姨?”我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带着自己都陌生的僵硬。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扫过爷爷铁青的脸,扫过奶奶担忧的眼神,最后落回到那个叫苏梅的女人身上。她就那样怯生生地站着,像一株被强行移栽到陌生土地上的、孱弱的草。然而,就在这怯生生的表象下,我心底那个刚刚冒头的泡泡,瞬间膨胀起来,带着一种连自己都害怕的、隐秘的渴望——她看起来……好温柔。和母亲那么不一样。那怯生生的眼神里,会不会藏着……一点点的善意?甚至……一点点的怜爱?这个念头如此大胆又如此诱人,像黑暗中突然亮起的一星微弱的火苗,瞬间灼烧着我冰冷的心房。

“小苔,你好。”苏梅抬起头,努力地对我挤出一个笑容。那笑容很浅,带着明显的讨好和紧张,嘴角微微向上牵拉,却没能抵达眼底。她向前挪了一小步,似乎想靠近我,带着一种想要表达善意的笨拙。她犹豫地抬起一只手,那只手很瘦,骨节分明,指尖微微蜷缩着,带着试探的意味,迟疑地伸向我的头发,大概想像老姨或奶奶那样,摸摸我的头。

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我额前碎发的那一刹那,一股冰冷的、尖锐的排斥感如同电流般瞬间窜遍全身!那不是对母亲那种刻骨的恐惧和厌恶,而是一种更深的、本能的抗拒——抗拒这个突然闯入的陌生人,抗拒她试图填补那个冰冷空缺的企图,抗拒父亲脸上那份不合时宜的、带着歉疚的温和!那个空缺是母亲留下的,是冰冷、痛苦、却也真实存在的烙印。而这个瘦弱的女人,她凭什么?凭什么用她怯生生的眼神和讨好的笑容,就想轻易地覆盖掉过去的一切?凭什么出现在爷爷用烟草味和奶奶的药味辛苦维持的短暂安宁里?心底刚刚燃起的那点微弱的、对母爱的幻想火苗,被这股强烈的抗拒和恐惧的冷水,“嗤”地一声,浇得只剩下一缕青烟,只剩下更深的迷茫和混乱。

“别碰我!” 这三个字,像三块冰坨,又冷又硬,从我紧咬的牙关里迸***。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连我自己都感到陌生的凶狠,瞬间划破了屋里那令人窒息的沉闷。

苏梅的手猛地僵在半空,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随即像脆弱的瓷器一样片片剥落,只剩下无措的苍白和受伤的难堪。她那只伸出的手,尴尬地停在离我头发几寸远的空气里,微微颤抖着,然后飞快地缩了回去,紧紧攥住了自己的衣角,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她深深地垂下头,仿佛要把自己缩进那件过于宽大的外套里。

“小苔!”父亲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震惊和一种被冒犯的怒意。他一步跨到我面前,高大的身影瞬间带来巨大的压迫感,阴影完全笼罩了我。他脸上那份短暂的温和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我从未在他脸上见过的、混合着失望、焦躁和被戳破某种隐秘心思的狼狈的暴怒。他扬起手,那只曾经在书桌下递给我小人书、拍过我头顶的手,此刻带着凌厉的风声,狠狠扇了下来!

“啪——!”

一声脆响,像惊雷在狭小的屋子里炸开!

脸颊上瞬间传来火辣辣的剧痛,像被烧红的烙铁烫过。耳朵里嗡嗡作响,眼前金星乱冒。巨大的冲击力让我站立不稳,踉跄着向后倒退了好几步,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门框上,发出沉闷的“咚”的一声。世界仿佛瞬间失声,只剩下脸颊上那尖锐的、不断蔓延开来的灼痛感,还有血液在耳膜里疯狂奔流的轰鸣。

我捂着脸,抬起头。模糊的视线里,是父亲因愤怒而扭曲的脸,是苏梅惊恐捂嘴、泫然欲泣的模样,是奶奶挣扎着想要起身却力不从心的焦急,还有爷爷——他猛地站了起来,手中的旱烟杆“啪”地一声重重拍在桌子上,烟锅里的火星四溅!他那双锐利的眼睛里,翻涌着滔天的怒火,死死地盯住父亲,胸膛剧烈起伏,像一座即将爆发的火山。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那巨大的愤怒仿佛被什么东西硬生生堵住了喉咙,只化作一声沉重得如同巨石落地般的、长长的叹息。那叹息里,充满了失望、痛心,还有一种面对无可挽回之事的疲惫。

屋子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爷爷旱烟杆上那一点微弱的火星,在沉重的烟雾里明明灭灭。脸颊上的痛楚还在灼烧,耳朵里的轰鸣渐渐平息,却留下一种更深的、冰冷的空洞感。我慢慢放下捂着脸的手,目光越过呆立的父亲,越过惊恐的苏梅,越过担忧的奶奶,最后落在爷爷那张盛怒未消却写满无力的脸上。父亲打我的那只手,此刻正无措地垂在身侧,微微颤抖着。

我什么也没说,只是转过身,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房门,走进了属于我的里间。门在我身后轻轻合上,隔绝了外面那个突然变得面目全非的世界。我没有开灯,任由浓稠的黑暗包裹上来。我靠着冰冷的门板,慢慢滑坐到坚硬的水泥地上。脸颊贴着粗糙的门板,那火辣辣的痛感反而带来一种奇异的清醒。

门外,传来爷爷压抑着怒火的低沉训斥,声音模糊不清,却像闷雷滚过。父亲似乎在小声辩解着什么,语气急促而卑微。苏梅那细弱蚊蚋的、带着哭腔的劝解声时断时续。奶奶压抑的咳嗽声又响了起来,一声声,敲打着死寂的夜。

不知过了多久,门被轻轻推开了。爷爷高大的身影站在门口,挡住了外面透进来的光线,形成一个沉默的剪影。他没有开灯,只是摸索着在我身边蹲了下来。黑暗中,他粗糙的大手带着熟悉的烟草味,轻轻覆盖在我仍旧火辣辣的脸颊上,那动作带着一种笨拙的、小心翼翼的安抚。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开口时,那低沉而缓慢的声音才在黑暗中响起:

“小苔啊……” 他叹了口气,那气息带着浓重的烟味和一种深深的疲惫,“爷爷知道你心里不好受。可日子总得过下去。”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组织语言,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过来人的、近乎冷酷的清醒,“这苏阿姨,是你爸自己选的人。她来了,以后就是这家里的人了。你爸……也不容易。”

他的手在我肩上轻轻拍了拍,那力道沉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听爷爷的话。往后……嘴要甜一点,眼里要有活儿,手脚勤快些。对苏阿姨……客气点,主动点。伸手不打笑脸人,你对她好,她心里明白,自然也会对你好。你年纪小,但得懂这个道理。这样……你才不会吃亏。懂吗?”

黑暗中,爷爷的话语像冰冷的铁锤,一下下敲打着我混乱的心房。嘴要甜?眼里要有活?主动对她好?只有这样,才不会吃亏?爷爷没有说“她会爱你”,没有说“你会得到母爱”,他说的是“不会吃亏”。这冰冷的、带着交易色彩的生存智慧,像一盆冰水,彻底浇熄了我心底那点刚刚萌芽就被父亲一巴掌打懵的、对母爱的微弱幻想。原来,不是因为她看起来温柔,我就有资格得到关爱。原来,连这一点点可能的善意,都需要我用“嘴甜”、“勤快”、“客气”去小心翼翼地交换,去换取一个“不吃亏”的结果。

我蜷缩在门后的阴影里,像一只受伤后躲回洞穴的小兽。黑暗中,各种气味异常清晰地钻进鼻腔:爷爷旱烟杆残留的辛辣烟味,苏梅身上带来的、一种陌生的、廉价肥皂混合着淡淡雪花膏的甜腻香气,还有从门缝底下顽强渗透进来的、奶奶药包那微苦的中药气息……这些气味彼此冲撞、纠缠,弥漫在狭小的空间里,宣告着一种新的、混乱的、充满未知的生活,已经不由分说地降临。脸颊上的掌痕在黑暗中隐隐搏动,那痛楚如此鲜明,像一个烙印,一个宣告。爷爷那带着生存智慧的低语,还在耳边回响。

我睁大眼睛,望着眼前无边无际的黑暗。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母亲留下的那个巨大而冰冷的空洞,并未因她的离去而消失。它只是被粗暴地塞进了别的东西——一个需要我小心翼翼、甚至需要放下尊严去讨好和交换才能维持表面和平的陌生女人。而属于我的“在人间”,这跌跌撞撞的日子,在十二岁这年,以一种猝不及防的、疼痛的方式,翻开了更加艰难、也充满了冰冷算计的一页。那点关于母爱的微弱星火,在父亲的掌掴和爷爷现实的训导下,彻底熄灭了,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寒冷和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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