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洗衣房和挑水的折磨,仅仅只是这一天地狱般生活的序曲。
当莉森终于用冻得胡萝卜般红肿、几乎失去知觉的双手,将那巨大的水缸勉强注满七分,又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将最后一件沉重的湿床单拧干搭上后院冰冷的晾衣绳时,厨房方向已经传来了厨娘玛莎如同被踩了尾巴的野猫般的尖叫声。
“懒骨头!磨蹭鬼!死到哪里去了?!早餐的铃都要响了,脏盘子堆得比山还高!莉森!你这该死的贱蹄子,立刻给我滚过来!”
莉森的心脏猛地一缩,不是因为恐惧,而是一种纯粹的、生理性的厌恶和疲惫。
她深吸了一口冰冷潮湿的空气,试图压下喉咙口因为过度劳累和寒冷引发的干呕,小跑着冲向厨房。
刚踏进厨房门槛,一个沾着油腻和食物残渣的木勺子就带着风声砸了过来,堪堪擦过她的额角,砸在身后的门框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聋了吗?我叫你多少遍了?!”玛莎双手叉腰,壮硕的身体像一堵墙堵在厨房中央,喷火的眼睛死死瞪着莉森,“看看这一地的狼藉!立刻!把所有的餐具洗干净!擦亮!要是留下一丁点油污,我看你是皮痒痒想尝尝藤条的滋味!”
莉森的目光扫过厨房。
长条木桌上杯盘狼藉,残留着牧师一家早餐后的痕迹:沾着蛋黄和肉汁的盘子、凝固着燕麦粥的碗、挂着奶渍的杯子、还有煎锅底部黑乎乎的油垢。
地上散落着一些面包屑和不明污渍。热水在炉灶上的大铜锅里翻滚,但玛莎显然没打算让她用热水清洗。
“还愣着像根木头?!快去干活!”玛莎不耐烦地吼道,唾沫星子几乎喷到莉森脸上。
莉森死死咬着牙关,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刚刚被冷水泡得发白的伤口里,刺痛让她维持着最后一丝清醒。
她沉默地走到角落的大木盆边,里面是玛莎早就准备好的一盆冰凉的、甚至浮着些许油花的脏水。旁边放着一块粗糙劣质、能刮掉一层皮的肥皂和一块破旧的麻布。
没有热水。一点都没有。
她挽起袖子,将那双已经惨不忍睹的手再次浸入刺骨的冷水中,开始机械地清洗。油腻凝固在盘子上,需要用指甲用力去刮,冰冷的肥皂水渗入手上的每一个裂口,那滋味,堪比酷刑。她洗得稍微慢一点,玛莎的骂声就如同雨点般砸下来。
“没吃饭吗?用力擦!”
“蠢货!盘子边上的釉都要被你磨掉了!弄坏了把你卖了都赔不起!”
“磨磨蹭蹭,是不是想偷懒?我看你就是欠收拾!”
好不容易清洗完早餐的餐具,还没来得及喘口气,新的命令又来了。
“去地窖把土豆和萝卜搬上来!皮削干净!要是敢削掉多一点肉,看我不剥了你的皮!”
牧师家的地窖阴冷潮湿,散发着泥土和腐烂植物的味道,一袋沉重的土豆和一筐萝卜几乎有她半个人高。
莉森用尽全身力气,几乎是连拖带拽,才将它们弄上厨房的台阶,累得眼前发黑,冷汗浸透了后背单薄的衣衫。
刚拿起那把钝得令人发指的削皮刀,玛莎的咆哮又至:“谁让你现在削了?没看到午餐的汤还没煮好吗?先去把餐厅的地板给我擦干净!要用湿布擦三遍,再用手巾擦干!要是留下一丁点水渍,让尊贵的太太滑倒了,你就等着被扔进济贫院和老鼠做伴吧!”
餐厅很大,铺着深色的木地板。
擦地需要一直弯着腰,甚至跪在地上。冰冷的湿布一遍遍擦拭,拧干,再擦拭。腰部的酸痛如同潮水般一阵阵涌上,几乎要折断她的脊椎。膝盖隔着薄薄的裙子硌在坚硬的地板上,很快传来尖锐的疼痛。
就在她咬牙坚持,快要擦完一半的时候,玛莎肥胖的身影又出现在门口。
她那双苛刻的眼睛像鹰一样扫视着地面,突然,她几步跨过来,伸出粗壮的手指在地板上一抹。
“看看!这是什么?!”她将指尖那一点几乎看不见的灰尘几乎戳到莉森鼻子上,“灰尘!你没吃饭吗?擦的什么地?重擦!这一片全部重擦三遍!要是再让我发现一点不干净,今天你就别想吃饭了!”
委屈和愤怒像沸水一样在莉森胸腔里翻滚,那块地方她明明仔细擦过!那一点灰尘,根本就是吹毛求疵!
她猛地抬起头,想要争辩一句。然而,迎接她的是玛莎快如闪电的一个巴掌!
“啪!”
清脆响亮的声音在空旷的餐厅里回荡。
莉森被打得耳朵嗡嗡作响,半边脸颊瞬间火辣辣地疼起来,眼前金星乱冒。她踉跄了一下,差点摔倒在地。
“还敢瞪我?你这小贱人!”玛莎叉着腰,居高临下地怒骂,脸上横肉抖动,“怎么?不服气?告诉你,在这里,我说不干净就是不干净!我说重擦就必须重擦!再敢用那种眼神看我,信不信我把你眼珠子挖出来当泡踩?!废物!懒鬼!教区送来的赔钱货!”
恶毒的咒骂如同最肮脏的污水,劈头盖脸地泼来,脸上灼热的痛楚和尊严被践踏的屈辱交织在一起,几乎让她失控。
但脑海中残存的理智和求生欲死死地拉住了她。顶嘴?反抗?只会招来更残酷的惩罚,甚至真的被赶出去。在这个时代,失去这份“庇护”,她一个孤女,只有死路一条。
她死死地咬着下唇,直到嘴里再次弥漫开血腥味。她低下头,掩去眼中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怒火和恨意,用颤抖的声音低声道:“对…对不起,玛莎太太…我…我重新擦。”
“哼!贱骨头,不打不老实!”玛莎啐了一口,扭着肥胖的腰身走了。
莉森跪在冰冷的地板上,看着地上模糊的水渍倒影中自己迅速红肿起来的脸颊,眼泪在眼眶里疯狂打转,却被她强行逼了回去。
哭?哭给谁看?这个世界不会因为她的眼泪而有丝毫心软。
她抬起手,用冰冷破旧的袖子狠狠擦了一下眼睛,深吸一口气,再次将抹布浸入冰冷刺骨的水中,用力拧干,近乎自虐般地、更加用力地擦拭着那块已经被擦得光可鉴人的地板。
一下,又一下。
仿佛要将所有的愤怒、不甘和绝望,都通过这块抹布,狠狠摁进这冰冷的木头里。
午餐时间,她依旧像个陀螺,被玛莎抽打着来回旋转。
端送沉重的汤锅、伺候用餐、收拾残局、清洗比早餐更多更油腻的餐具……期间因为端汤时手指疼痛控制不住地颤抖了一下,溅出几滴汤汁在托盤上,又被玛莎狠狠掐了几下胳膊,疼得她差点把整盆汤打翻。
下午,是无穷无尽的杂活。
擦拭楼梯和走廊那永远也擦不完的灰尘和扶手;给各个房间的火炉添加煤块和清理炉灰,煤灰呛得她不住咳嗽,脸被熏得乌黑;将被褥拿到后院拍打晾晒,沉重的被子几乎将她压垮;按照玛莎的要求,将厨房里所有的铜锅和锡器擦得锃亮,手臂酸麻得几乎抬不起来……
夕阳西下,天色再次变得灰暗。
厨房里飘出晚餐的香气,但那与她无关。她的胃早就饿得抽搐,前胸贴后背,喉咙干得冒烟,身体每一个细胞都在叫嚣着疲惫和饥饿。
终于,当牧师一家用完了丰盛的晚餐,当所有的残羹冷炙被收拾干净,当最后一只油腻的盘子被她用那双已经麻木、满是伤口的手在冷水中洗净,玛莎终于施恩般地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她从一个上了锁的小橱柜里,拿出一块比男人拳头大不了多少、颜色黑乎乎、质地坚硬得像石头的黑面包,又从一个桶底刮了小半碗早已凉透、结了一层薄皮的稀薄燕麦粥,“哐当”一声扔在厨房角落那个给佣人吃饭的小矮桌上。
“吃吧!赏你的!”玛莎的语气充满了施舍和不耐烦,“吃完赶紧把厨房地板擦干净,炉灶清理好,火封好!要是让我明天早上发现一点不干净,你知道后果!”
说完,她扭着屁股,打着饱嗝,心满意足地回她那个虽然简陋但至少温暖、有张像样床铺的小房间去了。
厨房里终于只剩下莉森一个人,还有角落里那盏昏暗跳跃、随时可能熄灭的油灯。
她拖着几乎散架的身体,挪到小矮桌旁,看着那块能砸死人的黑面包和那碗清可见底、几乎照得出她狼狈影子的冷粥。
这就是她辛苦劳作整整一天,挨了打骂,受尽屈辱后,得到的全部。
一股难以言喻的悲凉和愤怒再次席卷了她。在现代社会,她就算再穷再累,吃的猪食恐怕都比这个有营养!
她拿起那块黑面包,用力咬下去。牙齿被硌得生疼,面包粗糙喇着喉咙,几乎难以下咽。那碗冷粥更是如同冰水,喝下去不仅没能带来暖意,反而让身体从里到外更冷了几分。
她一口一口,机械地、顽强地咀嚼着,吞咽着。不是为了享受,只是为了活下去。摄取最低限度的能量,维持这具身体不至于垮掉。
眼泪终于不受控制地滑落,滴进冰冷的粥碗里,没有激起一丝涟漪。
她一边吃,一边无声地流泪。不是为了博取同情,只是一种生理性的宣泄。宣泄这***的命运,宣泄这地狱般的开局。
但哭着哭着,她的眼神却慢慢变得凶狠起来。
恶毒厨娘?地狱开局?
是,这确实是她经历过的最糟糕、最绝望的处境。
但是,那又怎样?
她咽下最后一口刮喉咙的黑面包,舔干净碗底最后一点冰冷的粥液,用袖子狠狠擦去脸上的泪水和鼻涕。
玛莎的巴掌,冰冷的脏水,沉重的劳作,难以下咽的食物……这一切,她都记住了。
活下去。
不仅要活下去,她还要爬出去!爬出这泥潭,爬出这地狱!
她不知道具体该怎么做,前路一片漆黑。但这个来自现代、受过高等教育、骨子里刻着不服输的灵魂,绝不会甘心永远被困在这间冰冷的厨房里,被一个恶毒的厨娘作践至死!
她站起身,开始清理厨房。动作依旧疲惫,但眼神却不再空洞,反而燃起两簇幽暗却执拗的火苗。
地狱开局?那就让她看看,这地狱到底有几层!而她,又能从中烧出一条怎样的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