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 A-
A+ A-

南梁承圣三年的暮春,苏州城被一场绵密的烟雨裹了整月。漕江水面泛着青濛濛的光,

像被揉碎的碧玉撒在江上,岸边的乌篷船挤挤挨挨,船篷上的油布被雨水打湿,

泛着深褐的光。脚夫们赤着黝黑的脊背,裤脚卷到膝盖,露出小腿上凸起的青筋,

扛着沉甸甸的粮袋在泥泞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走,汗珠混着雨水滚进衣领,

落在泥地里砸出小小的坑。有人走得急了,脚下一滑,粮袋摔在地上,

立刻有穿着青布短打的管事跑过来,手里的藤条劈头盖脸就抽:“瞎了眼?这袋粮要是湿了,

你赔得起吗?”脚夫抱着头蜷缩在泥里,嘴里不敢有半句怨言,只忙着爬起来捡粮袋。

苏青雀立在自家漕运码头的茶棚下,一身月白襦裙衬得她面容清丽,裙摆垂到脚踝,

连一丝泥点都没沾。她指尖看似漫不经心地拨弄着茶盏里的碧螺春,茶叶在温水里舒展,

冒出淡淡的清香,可她的目光却透过雨帘,

落在不远处账房先生手里的账簿上——那账簿的纸页已经泛黄,

先生的手指在“漕税”那一行顿了顿,偷偷抬眼往她这边看了一眼,又迅速低下头,

笔尖在纸上写下“加征三成”四个字。青雀的指尖微微收紧,茶盏边缘的温度透过指尖传来,

却压不住心底的凉意。这已经是今年第三次加税了,光是苏家这处码头,

本月就要多缴两百石粮。她上个月去城郊的粮铺,亲眼见着一个商户因为缴不起漕税,

被差役封了铺子,商户的老母亲跪在地上哭,差役却冷笑着把人拖走。江南的漕运,

早被蛀空了。“小姐,风凉,您还是回轿子里等吧。”侍女林晚撑着油纸伞,

伞面往青雀那边倾了倾,布料上绣的青雀纹被雨水打湿,颜色深了几分。她压低声音,

凑到青雀耳边:“方才账房来报,顾公子那边派人来说,北地来的漕运督查使已经入城了,

走的是西城门,顾公子带着府衙的人去接了,还说要在府衙设宴,请咱们苏家也去作陪呢。

”青雀指尖一顿,抬眼望向苏州城的方向。雨雾里,城楼的轮廓模糊不清,

像一幅晕染的水墨画。漕运督查使,

她早从祖父的书信里听过这个名号——是北地将门萧家的嫡子,萧彻。三年前,

萧将军在北地战死,朝廷追封了镇国将军,可民间却有传言,说萧将军不是战死,

是遭了人构陷,通敌的证据是伪造的。而这位萧彻,年纪轻轻就承袭了父亲的爵位,

此次南下,明着是整顿漕运,暗着,怕是为了查他父亲的冤案。“知道了。”青雀收回目光,

声音轻得像雨丝,“你替我去趟府衙,就说我偶感风寒,怕过了病气给各位大人,不便赴宴。

记住,多听少说,看看那位萧督查使,究竟是来做什么的——尤其是他对顾衍之的态度。

”林晚点头应下,把油纸伞塞给青雀,转身往城里跑。她跑得急,裙角扫过泥地,

沾了些泥点,却毫不在意。青雀握着伞柄,目送她的身影消失在雨雾里,又低头看向茶盏。

茶叶已经沉到杯底,水色清明,可她的心却像被这烟雨裹着,沉甸甸的。没过半个时辰,

远处就传来一阵马蹄声,打破了码头的宁静。青雀抬眼望去,只见尘土在雨里扬起,

一队身着玄甲的士兵簇拥着一匹黑马而来,马蹄踏在石板路上,

溅起的泥水落在士兵的甲胄上,发出清脆的声响。马上端坐的男子一身墨色锦袍,腰束玉带,

玉带上挂着一枚玉佩,形状像是一只展翅的雀。他身姿挺拔,哪怕隔着雨雾,

也能看出肩背的弧度利落,没有江南士族子弟的纤弱。是萧彻。

他没有按顾衍之安排的路线去府衙,反而直接策马来到码头。马在泥地前停下,他翻身下马,

动作干脆,锦袍的下摆扫过地面,却没沾多少泥。他径直走向账房,

声音沉得像北地的寒石:“把近半年的漕运账簿拿来。”账房先生吓得手一抖,

算盘珠子掉在地上,滚到萧彻脚边。他下意识看向青雀的方向,见青雀微微颔首,

才哆哆嗦嗦地从抽屉里取出账簿,双手递过去。萧彻接过账簿,手指在纸页上翻过,

指尖的薄茧蹭过泛黄的纸,留下淡淡的痕迹。他的目光锐利如鹰,扫过每一行数字,

像是要把纸页背后的猫腻都看穿。周围的商户和脚夫都停下了动作,屏息看着他。

一个挑着担子的货郎忘了走,担子上的糖人被风吹得晃了晃,他连忙扶住,

却还是弄掉了一个,糖人摔在泥里,很快就化了。空气里满是紧张的气息,

连雨打在油纸伞上的声音都显得格外清晰。顾衍之赶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

他身着月白长衫,手持折扇,扇面上题着“江南春”三个字,一派温文尔雅的模样。

他快步上前,折扇轻轻一合,笑道:“萧督查使远道而来,一路辛苦。怎么不先去府衙歇息?

倒是让在下好找——府衙里已经备下了薄宴,还有苏州最好的戏班,就等督查使赏光了。

”萧彻抬眸看了他一眼,眼神里没什么温度。他的睫毛很长,沾了些雨珠,

却没让他的眼神柔和半分:“整顿漕运,自然要从码头开始。顾公子若是有空,

不如一起看看这些账簿,看看苏州的漕运,究竟是怎么回事。”顾衍之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

像是被雨打湿的纸,有些发皱。他很快又恢复如常,

折扇在掌心轻轻敲了敲:“萧督查使心系漕运,在下佩服。只是账簿之事不急,

督查使刚到苏州,身子要紧。再说,这些账簿都是商户们自己记的,难免有些疏漏,

若是让督查使看了心烦,反倒不好。”萧彻没有拒绝,却也没有立刻动身。

他把账簿还给账房,指尖在封面的“苏”字上顿了顿,淡淡道:“明日我会派人来复查,

希望账上的数目,都能对得上——尤其是苏家的。”说罢,便带着随从转身离开,

玄甲士兵的脚步声整齐,像一阵风扫过码头,自始至终,都没再看顾衍之一眼。

青雀在茶棚下将这一切看在眼里,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伞柄。这位萧督查使,

果然不是个好对付的角色。他刻意提到苏家,是已经把苏家当成了重点核查对象,

还是……在试探她?三日后,雨停了。苏州城的空气里带着潮湿的草木香,

城南的“烟雨茶肆”里人声鼎沸。这茶肆是漕运商户常聚的地方,老板是个圆脸的中年人,

见谁都笑,手里的茶壶却从不离手。茶肆里的桌子都是方的,桌面被茶水浸得发亮,

墙角放着一个炭炉,上面温着一壶水,水汽袅袅,混着茶香飘满整个屋子。萧彻屏退了随从,

只着一身青布长衫,袖口挽到小臂,露出结实的手腕。他混在往来的商户间,

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桌上还留着上一桌客人没收拾的茶盏,他随手拿过,用热水烫了烫,

倒了杯凉茶喝。茶水有些涩,却能解乏。邻桌的几个商户正围着一张桌子低声交谈,

声音压得很低,却还是有几句飘进萧彻耳朵里。“这日子没法过了,上个月刚涨了税,

这个月又要加‘漕运管理费’,说是给督查使的办公钱,谁不知道是顾公子自己要的?

”“嘘,小声点!你不要命了?顾公子的人就在隔壁桌坐着呢。再说,

那位萧大人可是个硬茬,连顾公子的面子都不给,说不定真能把这漕运整顿好。”“整顿好?

我看悬。江南的漕运,早被顾公子和那些官员绑在一起了,萧大人一个外乡人,

能斗得过他们?”萧彻端着茶盏,指尖在杯沿上轻轻划着。他早就知道江南漕运的水浑,

却没想到浑到这个地步。正思忖间,茶肆的门被推开,一阵风带着草木香吹进来,

门口的珠帘叮当作响。萧彻抬眼望去,只见一个身着月白襦裙的女子走了进来,正是苏青雀。

她身后跟着林晚,林晚手里提着一个食盒,里面大概是点心。两人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

青雀抬手叫了店小二,声音轻柔:“来一壶碧螺春,再要一碟桂花糕。”店小二应了声,

快步去了后厨。青雀侧耳听着邻桌商户的谈话,眉头微蹙,手指在桌案上轻轻敲击,

像是在计算着什么。林晚凑到她耳边,小声说了句什么,青雀点了点头,

从袖袋里取出一个小巧的银盒,打开后里面是些碎银,她取了一块递给林晚,林晚接过,

悄悄往后门走去。萧彻看着这一幕,心中有些诧异。他此前派人查过苏家,

只知苏青雀是江南有名的闺阁小姐,精通茶艺棋艺,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却不知她竟也关心漕运之事,还在茶肆里安排了人手。正想着,茶肆外突然传来一阵喧哗,

几个脚夫吵吵嚷嚷地闯了进来。为首的汉子满脸通红,额头上青筋凸起,

手里攥着一个布袋子,指着一个账房模样的人骂道:“凭什么扣我们的工钱?

我们辛辛苦苦扛了半个月的粮,每天天不亮就起来,天黑了才歇,你说扣就扣,

还有没有王法了!”账房先生吓得缩了缩脖子,往后退了两步,撞到了身后的桌子,

桌上的茶盏摔在地上,碎成了几片。他强辩道:“这……这是顾公子的吩咐,不是我要扣的!

你要找就找顾公子去,别跟我撒野!”脚夫们一听“顾公子”,气势顿时弱了几分,

却仍不甘心。为首的汉子咬着牙,眼里含着泪:“顾公子?我们哪敢找顾公子?

可我们家里还有老婆孩子要养,这工钱要是被扣了,这个月全家都要喝西北风!”一时间,

茶肆里乱作一团。客人纷纷起身躲避,店小二跑过来劝架,却被脚夫一把推开。

萧彻皱了皱眉,起身走过去,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威慑力:“住手。

”他站在脚夫和账房中间,身形不算特别高大,却像一堵墙,把两人隔开。脚夫们都愣住了,

看着他身上的青布长衫,又看了看他沉稳的神色,竟没人敢再说话。萧彻看向账房先生,

目光锐利:“工钱为何克扣?说清楚。”账房先生认出他是漕运督查使,顿时慌了神,

支支吾吾道:“是……是因为近期漕税上涨,府衙的开支不够,

顾公子让我们从脚夫工钱里扣一部分补上去……说是暂时借的,以后会还的。”“荒谬。

”萧彻冷声道,“漕税是朝廷征收,专款专用,与脚夫工钱无关。府衙的开支不够,

自有朝廷拨款,轮不到从百姓身上刮。你即刻去取银子,把克扣的工钱还给他们,

若再敢私扣,休怪我按律处置。”账房先生不敢违抗,连忙点头应下,转身往后院跑去。

脚夫们又惊又喜,纷纷向萧彻道谢。为首的汉子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磕了个响头:“多谢大人!多谢大人!您真是我们的活菩萨!”萧彻连忙扶起他,

声音缓和了些:“起来吧。以后若是再有人克扣你们的工钱,直接去督查府找我,

我会为你们做主。”脚夫们千恩万谢地走了,茶肆里渐渐恢复了秩序。萧彻转身要回座位,

却见青雀正看着他,眼神里带着几分探究,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讶。两人目光相遇,

青雀率先收回目光,端起刚上来的碧螺春,浅啜一口,轻声对林晚说:“这位公子倒是心善,

不像那些当官的,只知道欺负百姓。”萧彻没有接话,只淡淡看了她一眼,

便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他拿起桌上的桂花糕,咬了一口,甜味在嘴里散开,却没什么滋味。

他知道,青雀绝非表面看上去那般简单。苏家在江南漕运中根基深厚,若想查清漕运贪腐,

怕是绕不开苏家。而这个苏青雀,或许就是解开谜团的关键。次日清晨,

萧彻带着随从来到苏家。苏家府邸在苏州城的东隅,青砖黛瓦,朱漆大门上挂着两个铜环,

上面刻着缠枝莲纹。门房通报后,很快就有人出来迎接,是苏家的管家苏忠。

苏忠是个五十多岁的老人,头发花白,却精神矍铄,引着萧彻往里走。穿过前院的天井,

院子里种着几棵桂花树,枝叶繁茂,虽然还没到开花的季节,却已能想象到秋日的香气。

绕过假山,来到正厅,青雀早已在那里等候。她穿着一身淡粉襦裙,发髻上插着一支珍珠簪,

珍珠圆润,在晨光下泛着柔和的光。见到萧彻,她微微屈膝行礼,

裙摆像一朵盛开的花:“见过萧督查使。”萧彻颔首,目光落在她的指尖——她的指尖很细,

却带着一层薄茧,不像一般闺阁小姐那样细嫩。他不动声色地移开目光,

开门见山:“今日前来,是想核查苏家近三年的漕运账簿。还请苏小姐配合。

”青雀早有准备,示意林晚将账簿取来。林晚从里间的书柜里抱出一摞账簿,放在桌上,

纸张的厚度足有半尺高。青雀双手将最上面的一本递给萧彻:“督查使请过目,

苏家一向奉公守法,账簿上的记录,皆属实。”萧彻接过账簿,

指尖触到封面的烫金“苏”字,有些冰凉。他翻开账簿,仔细翻阅。

每一页都记录得十分清晰,漕粮的数量、运输的路线、缴纳的税费,

甚至连脚夫的工钱都记得明明白白,看似毫无破绽。

可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劲——苏家作为江南最大的漕运商户之一,

每年的漕运量占了苏州的三成,若真如账簿上所记那般安分,顾衍之怎会如此忌惮苏家?

“苏小姐,”萧彻抬眸看向青雀,“据我所知,近三年漕税多次上涨,

从最初的每石粮缴两钱税,涨到了现在的五钱,涨幅超过一倍。

可苏家的漕运利润却并未减少,反而逐年增加,不知苏小姐是如何做到的?

”青雀端起桌上的茶盏,掩去嘴角的笑意。她早料到萧彻会问这个问题,

祖父早就教过她该如何应对。“督查使有所不知,”她轻声道,

“苏家在漕运线路上有些门道。我们祖上就开始做漕运,知道哪条水路近,哪段河道浅,

能省下不少运输成本。再者,家父和祖父经商多年,人脉广,与江南的粮商们关系好,

偶尔能拿到些优惠的粮价,成本低了,利润自然就高些。”她的回答滴水不漏,

连语气都恰到好处,既不显得骄傲,也没有刻意隐瞒。萧彻一时无法反驳,

只能继续翻阅账簿。他翻到去年的记录,目光在“漕税缴纳”那一页停住——去年秋收时,

苏州遭遇了一场水灾,粮价暴涨,朝廷下了旨意,漕税减半。可苏家的账簿上,

却依旧按原价缴纳了漕税,备注里写着“自愿多缴,为朝廷分忧”。萧彻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自愿多缴?哪有商户会自愿多缴漕税?这里面一定有问题。他抬起头,正要再问,

却见林晚端着一盘点心走过来,脚步有些急,差点撞到桌角。青雀连忙扶住她,

轻声道:“小心点,别摔了。”林晚吐了吐舌头,把点心放在桌上:“知道了,小姐。

”萧彻的目光落在林晚的手上——她的手腕上戴着一个银镯子,镯子上刻着“顾”字。

是顾衍之府上的东西。他心中的疑虑更深了。核查结束后,萧彻带着随从离开苏家。

走到门口时,他忽然觉得腰间空荡荡的——那枚母亲留给她的玉佩不见了。

玉佩是用上好的和田玉做的,形状是一只展翅的雀,上面刻着一个“萧”字,

是北地萧家的标志。他昨天还戴在身上,今天来苏家时也还在,想必是落在苏家了。

他心中一紧,立刻让人回头去找,却一无所获。随从们把马车、身上的衣服都翻遍了,

也没找到玉佩的影子。萧彻站在苏家门外,看着朱漆大门,眼神复杂。玉佩是母亲的遗物,

对他来说意义非凡,绝不能丢。可他刚核查完苏家的账簿,现在回去找,未免显得太过刻意,

反而会让青雀起疑。“大人,要不要卑职再进去问问?”随从低声道。

萧彻摇了摇头:“不必了。我们先回府,此事从长计议。”而此时的苏家正厅,

青雀看着林晚递来的玉佩,眉头微蹙。玉佩的玉质温润,触手生凉,

上面的雀纹雕刻得十分精致,正是北地萧家的标志。

她曾在祖父的书房见过类似的玉佩——祖父年轻时与萧将军有过往来,

说过萧家的男子都戴着这样的玉佩,是家族的象征。萧彻……他果然是萧将军的儿子。

“小姐,这玉佩怎么办?”林晚问道,声音里带着几分紧张,

“是方才那位萧大人落在椅子上的,我收拾的时候发现的。要不要还给萧督查使?

”青雀摩挲着玉佩上的纹路,沉思片刻。她想起昨天在茶肆看到的场景,萧彻为脚夫出头,

不像顾衍之那样只知压榨百姓。或许,萧彻真的是来整顿漕运的,而不是像其他官员那样,

只为了捞钱。若是能与他联手,说不定能查清顾衍之的罪证,还江南漕运一个清明。

“暂时先不还。”青雀道,“我总觉得,萧彻此次南下,不止是为了整顿漕运。今晚,

我们去督查府一趟,看看能不能找到些线索。”林晚吓了一跳:“小姐,督查府有侍卫把守,

全文阅读>>
  1. 上一章
  2. 目录
  3.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