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二十七年,冬。
铅灰色的云层压得很低,铅雪像撕碎的棉絮,无声无息地落在京城西角的破败院落里。李桐蜷缩在冰冷的土炕角落,身上只盖着一床打了三层补丁、散发着霉味的薄被,寒风从糊着破纸的窗棂缝隙里钻进来,刮在脸上像细针扎着疼。她刚咳完一阵,胸口还在隐隐作痛,指尖触及的被褥冰凉刺骨,就像她此刻的人生——早已冻得没有半分暖意。
前世的荣华富贵还历历在目。那时她是吏部尚书李嵩的嫡长女,住在雕梁画栋的尚书府里,穿的是绫罗绸缎,戴的是珠翠环绕,出门有车马接送,府里有丫鬟仆妇前呼后拥。可这一切,都在她嫁给靖王萧煜之后,一点点化为泡影。萧煜利用她父亲的势力夺嫡,事成之后却忌惮李嵩功高盖主,罗织罪名构陷李家满门。她亲眼看着父亲被押赴刑场,母亲在府中自缢,兄长流放三千里,而她这个“罪臣之女”,则被废黜王妃之位,贬到这处荒院苟延残喘。
这三年来,她尝尽了人间冷暖。昔日的手帕交避她如蛇蝎,曾经巴结奉承的仆从对她冷嘲热讽,就连偶尔送些吃食来的老嬷嬷,看她的眼神里也满是怜悯与鄙夷。她早已心如死灰,若不是还惦记着流放途中的兄长是否平安,恐怕早就随着父母去了。
“吱呀——”
院门外传来一声轻微的响动,像是有人推开了那扇早已朽坏的木门。李桐下意识地绷紧了身体,眼底闪过一丝警惕。这荒院地处偏僻,平日里除了送粮的老嬷嬷,极少有人踏足。是萧煜派来的人?还是那些落井下石的旧识来看她的笑话?
她屏住呼吸,听着脚步声从院外传来,踩在积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轻响,一步步靠近正屋。那脚步声很轻,却很稳,不似寻常仆役的急躁,也不似权贵子弟的傲慢。李桐的心莫名地跳快了几分,她拢了拢身上的薄被,将自己缩得更紧了些,仿佛这样就能抵御外界的一切恶意。
“咳咳……”一阵冷风随着半开的屋门灌了进来,李桐忍不住又咳了起来,咳得撕心裂肺,眼泪都被逼了出来。
脚步声停在了屋门口,接着,一道低沉而温和的声音响起,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试探:“李姑娘,你还好吗?”
这声音……有些耳熟。李桐停下咳嗽,抬起布满血丝的眼睛,望向门口。
逆光中,站着一个身着藏青色锦袍的男子。他身形挺拔,肩宽腰窄,墨发用一根玉簪束起,几缕碎发垂在额前,被雪水打湿,贴在光洁的额头上。他的脸上带着一层薄雪,睫毛上也沾着细小的雪粒,却丝毫掩不住那双深邃的眼眸——那是一双极好看的眼睛,眼尾微微上挑,却满是温柔,此刻正担忧地望着她,像是在看一件稀世珍宝。
李桐的瞳孔骤然收缩,记忆深处的某个身影与眼前人渐渐重叠。是他?宁远?
宁远,曾经是父亲手下的一名参将,当年李家鼎盛之时,他常随父亲来府中赴宴。那时的他,还是个鲜衣怒马的少年郎,眉宇间带着几分青涩,却已是一身正气。后来父亲遭难,府中旧部树倒猢狲散,她便再也没有听过他的消息。她以为,他也早已像其他人一样,忘了李家,忘了她这个曾经的“李大小姐”。
他怎么会来这里?
宁远似乎察觉到了她的警惕与疑惑,他轻轻推开屋门,动作轻柔得像是怕惊扰了什么。他身上带着一股淡淡的雪后松枝的清香,驱散了屋内的霉味,让这冰冷的小屋多了几分暖意。他没有贸然走近,只是站在离炕边几步远的地方,目光落在她苍白消瘦的脸上,眼底的担忧更甚。
“姑娘别怕,我没有恶意。”宁远的声音放得更柔了,“我只是……放心不下你,过来看看。”
李桐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她的嘴唇干裂起皮,脸色苍白得像一张纸,唯有那双眼睛,还残留着几分昔日的清冷,此刻却盛满了疑惑与戒备。她不明白,在她落难至此,人人避之不及的时候,宁远为什么会找上门来。是同情?还是别有所图?
宁远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他从怀中取出一个油纸包,小心翼翼地递到她面前。油纸包还带着他身上的温度,透过油纸,可以闻到里面传来的淡淡的香气。
“这是我从巷口张记包子铺买的热包子,还是刚出炉的,你趁热吃点吧。”宁远的语气带着几分恳求,“我看你身子很弱,得吃点东西补补。”
李桐的目光落在那个油纸包上,肚子不争气地叫了起来。这几天老嬷嬷送的米已经吃完了,她已经一天没怎么吃东西了,此刻闻到包子的香气,只觉得喉咙发紧,胃里阵阵绞痛。可她还是没有动,她记得母亲曾经说过,落难之时,不要轻易接受别人的恩惠,尤其是不明不白的恩惠。
宁远见她不动,眼底闪过一丝失落,但很快又恢复了温柔。他没有强迫她,只是将油纸包放在炕边的小桌上,然后又从怀中取出一件厚厚的貂裘大衣。那貂裘毛色光亮,一看就是上等的料子,在这破败的小屋里,显得格外扎眼。
“这天气太冷了,你身上的被子太薄,”宁远将貂裘轻轻放在炕沿上,“这件大衣你先披着吧,能挡挡寒。”
李桐看着那件貂裘,又看了看宁远。他身上的藏青色锦袍虽然料子不错,但并不算厚实,在这大雪天里,显然不足以御寒。他把这么好的貂裘给了她,自己怎么办?
“你……”李桐终于开口了,她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像是被砂纸磨过一样,“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宁远闻言,目光深深地锁住她的眼睛,那双温柔的眼眸里,似乎藏着千言万语。他沉默了片刻,才缓缓说道:“当年尚书大人对我有知遇之恩,我一直铭记在心。如今姑娘落难,我若是置之不理,良心难安。”
这个理由很正当,却让李桐的心里泛起一阵酸楚。知遇之恩?多少人当年受过父亲的恩惠,可真正记得的,又有几个?萧煜上位后,那些曾经依附李家的人,恨不得将“李嵩旧部”的标签从自己身上彻底撕掉,哪里还会记得什么知遇之恩?
“你就不怕……被我连累吗?”李桐的声音更低了,带着几分自嘲,“我是罪臣之女,萧煜视我为眼中钉,你靠近我,就不怕惹祸上身?”
宁远听到“萧煜”这个名字,眼底飞快地闪过一丝厉色,但很快又被温柔取代。他看着李桐,语气坚定地说:“我不怕。我宁远做事,只问心无愧。姑娘本是无辜之人,不该受这般苦楚。只要我能做到,我定会护你周全。”
他的话掷地有声,不似空口白话,那双温柔的眼眸里,满是真诚与坚定,让李桐冰封的心湖,第一次泛起了一丝涟漪。她活了二十多年,听过无数甜言蜜语,尤其是萧煜,曾经对她许下过“一生一世一双人”的诺言,可最后却将她推入了地狱。而眼前的宁远,只是一个曾经的旧部,却在她最落魄的时候,说出了“护你周全”这样的话。
她不知道该不该相信他,可看着他眼底的担忧,看着桌上还带着温度的包子,看着炕沿上那件厚实的貂裘,她的心,还是软了几分。
宁远见她不再像刚才那样戒备,脸上露出了一丝浅浅的笑容。那笑容很淡,却像冬日里的一缕阳光,瞬间照亮了这破败的小屋,也照亮了李桐灰暗的心房。
“姑娘,快吃包子吧,再不吃就凉了。”宁远提醒道,语气里满是关切。
李桐点了点头,她伸出颤抖的手,拿起桌上的油纸包。打开油纸,里面是四个白白胖胖的肉包子,热气腾腾的,香气扑鼻。她拿起一个,咬了一小口,温热的肉馅在嘴里化开,带着浓郁的香气,瞬间驱散了胃里的饥饿与寒冷。这是她这三年来,吃过的最温暖、最香甜的食物。
宁远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她吃包子,眼底满是温柔的笑意。他没有说话,只是偶尔会帮她拂去落在肩上的雪花,动作轻柔得像是在呵护一件易碎的珍宝。
李桐吃了两个包子,就已经饱了。她将剩下的两个包子放回油纸包里,小心地收起来,打算留着明天吃。宁远看到她的动作,眼底闪过一丝心疼,他轻声说:“姑娘若是不够,我明天再给你送过来。张记的包子每天都有,很方便。”
李桐摇了摇头,说:“不用了,这已经够了。谢谢你,宁大人。”
“姑娘不必客气,”宁远说,“你叫我宁远就好,‘大人’二字,我担不起。”
李桐点了点头,没有再说话。屋内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只有窗外雪花飘落的声音,以及两人之间淡淡的呼吸声。
宁远看了看天色,雪还在下,而且有越下越大的趋势。他皱了皱眉,说:“姑娘,这雪一时半会儿停不了,我得先回去了,免得家人担心。明天我再来看你,给你带些炭火和米粮过来。”
李桐闻言,心里涌起一股暖流。她抬起头,看着宁远,轻声说:“谢谢你,宁远。你……路上小心。”
宁远笑了笑,说:“姑娘放心,我会的。你好好休息,别着凉了。”
说完,他又深深地看了李桐一眼,像是要将她的模样刻在心里。然后,他转身离开了小屋,轻轻带上了屋门,生怕寒风再灌进去。
李桐听着他的脚步声渐渐远去,直到消失在院门外,才缓缓收回目光。她看向炕沿上那件厚实的貂裘,又看了看桌上剩下的两个包子,心里暖暖的。这三年来,她第一次感受到了来自外界的关怀,第一次觉得,这冰冷的人生,似乎还有一丝暖意。
她拿起那件貂裘,披在身上。貂裘很暖和,带着宁远身上淡淡的松枝清香,仿佛他还在身边一样。她蜷缩在貂裘里,感受着那份温暖,疲惫感渐渐袭来。这几天她一直没有睡好,此刻有了温暖的衣物和食物,紧绷的神经终于放松下来。
迷迷糊糊中,她仿佛又回到了尚书府的日子。那时阳光正好,她坐在庭院里的秋千上,父亲在一旁看书,母亲在修剪花草,兄长在不远处练剑,宁远则站在父亲身边,听父亲讲解兵法,偶尔会抬头看向她,露出一抹青涩的笑容。那时候的日子,是多么美好啊……
眼泪不知不觉地滑落,滴在貂裘上,晕开一小片湿痕。但这一次,她的眼泪里,不再只有悲伤和绝望,还有一丝淡淡的希望。
也许,宁远真的会像他说的那样,护她周全。也许,她这棵早已枯萎的木头,真的能在他的关怀下,重新焕发生机。
李桐闭上了眼睛,在温暖的貂裘包裹下,渐渐进入了梦乡。这一次,她做了一个甜甜的梦,梦里没有家破人亡的惨剧,没有萧煜的背叛,只有温暖的阳光,和宁远温柔的笑容。
窗外的雪还在下,可屋内的人,却已经找到了一丝属于自己的暖意。
宁远离开李桐的小院后,并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去了京城东市的一家炭火铺。他买了最好的银丝炭,又去米铺买了上好的大米和面粉,还买了一些红枣、桂圆之类的滋补品。他将这些东西都装在马车上,然后才赶着马车,慢悠悠地往家走。
他的家住在京城南角的一处普通院落里,不大,却收拾得干净整洁。他刚走进院子,一个穿着青色布裙的丫鬟就迎了上来,恭敬地说:“公子,您回来了。夫人刚才还在问您呢。”
宁远点了点头,说:“我知道了,你先把马车上的东西卸下来,明天一早,把炭火、米粮和那些滋补品送到西角的那个破院去。”
丫鬟愣了一下,疑惑地问:“公子,您说的是那个罪臣之女李姑娘住的地方吗?您为什么要给她送这些东西啊?万一被人知道了,可就麻烦了。”
宁远的脸色沉了沉,说:“不该问的别问,照我说的做就是了。记住,这件事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尤其是不能让靖王府的人知道。”
丫鬟见他语气严肃,不敢再多问,连忙点头说:“是,公子,我知道了,我一定办好。”
宁远走进正屋,他的母亲王氏正坐在桌边等他。王氏见他进来,连忙站起身,关切地说:“远儿,你可算回来了。这么大的雪,你去哪里了?冻坏了吧?快过来烤烤火。”
宁远走过去,坐在王氏身边,拿起桌上的热茶喝了一口,说:“娘,我没事,就是出去办了点事。”
王氏看着他,眼神里满是担忧:“远儿,你是不是又去想办法救李姑娘了?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李尚书已经倒了,李姑娘是罪臣之女,萧煜又恨李家入骨,你别去招惹她,免得引火烧身啊。咱们家好不容易才安稳下来,可不能再出什么事了。”
宁远握住王氏的手,轻声说:“娘,我知道您担心我,可我不能不管李姑娘。当年父亲去世得早,是李尚书提拔我,才有了我今天。如今李姑娘落难,我若是置之不理,那我岂不是成了忘恩负义之人?而且,李姑娘本是无辜的,她不该受这般苦楚。”
王氏叹了口气,说:“我知道你重情义,可这世道……唉,萧煜心狠手辣,你这么帮李姑娘,万一被他知道了,咱们家可就完了。”
“娘,您放心,我会小心的。”宁远说,“我不会让任何人知道我在帮李姑娘,也不会给家里惹麻烦。我只是想让她能好好活下去,等将来有机会,再为李家洗刷冤屈。”
王氏看着儿子坚定的眼神,知道自己劝不动他。她只好叹了口气,说:“罢了罢了,娘也不劝你了。你自己小心点,凡事多留个心眼。要是有什么难处,记得跟娘说。”
宁远点了点头,说:“谢谢娘,我知道了。”
当晚,宁远躺在床上,却久久不能入睡。他脑海里不断浮现出李桐苍白消瘦的脸庞,想起她吃包子时满足的样子,想起她眼底的戒备与脆弱,心里就一阵心疼。他知道,要让李桐走出前世的阴影,重新振作起来,还需要很长的时间,需要他付出更多的努力。
但他不怕。
从他当年在尚书府第一次见到李桐开始,他就将她放在了心里。那时的她,是高高在上的李大小姐,明媚耀眼,像一朵盛开的牡丹。而他,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参将,只能远远地看着她,将那份喜欢藏在心底。如今她落难了,他终于有机会靠近她,保护她,他怎么会放弃?
他发誓,他一定会帮李桐摆脱前世的困境,让她重新绽放笑容,让她这棵枯木,重新逢春。
无论付出什么代价,他都愿意。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宁远就醒了。他简单洗漱了一下,吃了点早饭,然后就带着昨天买的炭火、米粮和滋补品,赶往李桐的小院。
他到达小院的时候,雪已经停了,阳光透过云层,洒在积雪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小院里的积雪已经被人扫过,露出了干净的地面。宁远愣了一下,难道是李桐自己扫的?她的身子那么弱,怎么可能扫得动这么厚的雪?
他走进正屋,看到李桐正坐在炕边,手里拿着一根细针,缝补着那件破旧的薄被。她的脸色比昨天好了一些,虽然还是苍白,但眼底多了一丝神采。阳光透过窗棂,洒在她的身上,给她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光,让她看起来格外温柔。
听到脚步声,李桐抬起头,看到是宁远,脸上露出了一丝惊讶,随即又恢复了平静。她放下手中的针线,轻声说:“你来了。”
“嗯,”宁远点了点头,将带来的东西放在桌上,“我给你带了些炭火和米粮,还有一些滋补品,你可以煮点粥喝,补补身子。”
李桐看着桌上的东西,心里暖暖的。她知道,这些东西在现在的她看来,是多么珍贵。她轻声说:“谢谢你,宁远。你不用这么破费的。”
“不破费,”宁远说,“这些都是我应该做的。对了,院子里的雪是谁扫的?”
李桐愣了一下,说:“是我早上起来扫的。总不能让雪一直堆在院子里。
李桐的指尖还沾着些许未化的雪水,听到宁远的问话,她下意识地将手往身后藏了藏,指尖的红肿在单薄的衣袖下若隐若现。“不过是扫了门口一小块地方,免得进出滑倒。”她的声音很轻,像是怕被人看穿那点强撑的倔强——昨夜裹着貂裘睡了个安稳觉,晨起时身子骨确实松快些,可真拿起扫帚才知道,三年来的饥寒早已掏空了她的力气,此刻胳膊还在隐隐发酸。
宁远的目光却精准地落在她藏在身后的手上,眉头瞬间拧了起来。他上前一步,不由分说地握住她的手腕,将那双手拉到眼前。指节泛着不正常的青紫色,虎口处还有一道细小的裂口,想必是扫雪时被冻硬的扫帚枝划到的。他的掌心温热,裹着她冰凉的手,像是要将暖意一点点揉进她的骨血里。
“怎么不跟我说?”宁远的声音里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责备,更多的却是心疼。他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巧的锦囊,打开来,里面是一小块油脂细腻的猪油膏——这是他特意让府里的厨娘熬的,加了些润肤的杏仁粉,本是想着她手冻得厉害,却没料到她竟会自己去做这些重活。“以后这些事不准再碰,等我来做就好。”
他捏起一点猪油膏,小心翼翼地抹在她的指尖和虎口处,动作轻柔得像是在呵护一件易碎的瓷瓶。油脂化开的暖意顺着皮肤渗进去,驱散了指尖的寒凉,也让李桐的脸颊泛起一丝薄红。她想抽回手,却被他握得很紧,那力道不重,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坚持。
“我自己来就好。”她的声音里带着几分窘迫,避开他的目光,看向窗外。雪后初晴的阳光洒在院中的老梨树上,枝桠上积着的雪反射出细碎的光,倒有了几分难得的景致。可这份景致落在她眼里,却又让她想起尚书府里那棵比这粗壮百倍的梨树——每年春日,满树梨花如雪,母亲会摘下花瓣给她做梨花糕,兄长会在树下教她舞剑,那时的阳光,比此刻暖多了。
宁远察觉到她情绪的低落,指尖的动作放得更缓了些。他没有戳破那份藏在眼底的怅惘,只是轻声说:“昨天看你屋角的水缸冻住了,我去给你挑些干净的水来。”说完,他松开她的手,将猪油膏塞进她掌心,“记得多抹几次,晚上睡前再涂一遍,裂口才能好得快。”
不等李桐再说什么,宁远已经拿起院角的水桶走了出去。院外不远处有一口井,他挑着水桶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巷口。李桐握着掌心温热的猪油膏,站在屋门口,看着他离去的方向,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从前在尚书府,她身边从不缺伺候的人,递茶送水、铺床叠被,自有丫鬟仆妇打理得妥妥帖帖。她从未想过,有一天,会有人为了给她挑一桶水,冒着雪后刺骨的寒风奔波。萧煜当年为了娶她,曾在大雪天站在尚书府门外三个时辰,那时她以为那就是深情,可后来才知道,那不过是他谋夺权力的手段。而宁远的好,没有轰轰烈烈的排场,却像这冬日里的炭火,一点点暖着她早已冰封的心。
不多时,宁远挑着两桶水回来了。他额角沁着薄汗,鬓边的碎发被汗水打湿,贴在脸颊上,却丝毫不见狼狈。他将水倒进缸里,又拿起扫帚,仔仔细细地将院子里的积雪扫到墙角,连屋门口的台阶都擦拭得干干净净。做完这一切,他才拍了拍身上的雪,转身看向站在门口的李桐,露出一抹浅淡的笑容:“这样你进出就方便了。”
李桐连忙转身进屋,倒了一杯温热的茶水递给他。“快喝点水暖暖身子吧。”她的声音比刚才柔和了些,眼底的戒备又淡了几分。
宁远接过茶杯,指尖碰到她的手,两人都下意识地顿了一下,又很快分开。他喝了口茶,暖意顺着喉咙滑进胃里,驱散了劳作后的寒意。“我看你屋里的炉子还是冷的,我给你生上炭火吧?”他看向屋角那个破旧的炭炉,里面只剩下些灰烬。
“不用麻烦了,我自己……”
“不麻烦。”宁远打断她的话,拿起桌上的银丝炭,走到炭炉边蹲下。他动作熟练地将炭火引燃,不多时,橘红色的火苗就从炭炉里冒了出来,温暖的气息很快弥漫开来,让整个小屋都暖和了不少。他又找来一块干净的布,将炭炉擦得锃亮,才站起身说:“这样你白天就不用冻着了,晚上也可以把炭炉挪到炕边,免得再着凉。”
李桐看着他忙碌的身影,心里泛起一股复杂的情绪。她知道自己不该再接受他的好,毕竟她是罪臣之女,只会连累他。可宁远的关怀太过细致,太过温暖,让她早已习惯了孤独与冷漠的心,实在难以拒绝。
“宁远,”她犹豫了很久,还是开口说道,“你以后……别再来了。我是罪臣之女,身份敏感,若是被人看到你频繁来往这里,对你没有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