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仿佛在那一滴眼泪中凝固了。
纯白的空间里,静得能听见能量核心运转时发出的微弱嗡鸣。金丝眼镜男张着嘴,脸上的表情从惊骇转为茫然,显然无法理解这戏剧性的转变。他眼中的“神”,那个无所不能、冷酷决绝的“默示录”,竟然会因为一个女人和一块旧怀表而落泪。
陈曦的反应,比我想象中要快得多。
那滴泪仿佛耗尽了他最后一丝外泄的情感。他猛地闭上眼,再睁开时,眼中那刚刚开裂的冰层已经重新冻结,甚至比之前更加坚固,更加寒冷。他看也不看林鸢,只是用一种不带任何情绪的、仿佛在陈述事实的语调,对金丝眼镜男下令:
“雷蒙,带她下去,关进禁闭室。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接触。”
“先生?”雷蒙愣住了,显然没跟上这转折。
“需要我重复第二遍吗?”陈曦的声音很轻,却让雷蒙的身体不受控制地打了个哆嗦。
“不……不需要!属下遵命!”雷蒙立刻躬身,然后做出一个“请”的手势,对林鸢说:“林鸢博士,请吧。不要逼我动粗。”
林鸢脸上没有丝毫意外,反而像是松了一口气。她深深地看了陈曦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言,有欣慰,有担忧,也有着未尽的言语。她没有反抗,平静地跟着雷蒙,身影很快消失在空间的边缘。
整个世界,只剩下我和我那重新变回孤家寡人的儿子。
他没有坐回王座,只是静静地站着,低头凝视着掌心的怀表。那块黄铜怀表,外壳上已经被岁月磨损得有些光滑,但那复杂的星图刻印依旧清晰。我记得,我把它送给陈曦时,曾对他讲过这星图的来历。
“曦曦,你看,”那是在他十岁生日的夜晚,我抱着他坐在书房的窗台上,窗外是苍穹之都璀璨的灯火,“这上面刻的,是爸爸出生那天夜晚的星空。每个人来到这个世界,都对应着一片独一无二的星图。它代表着你的起点,你的‘因’。”
“那我的‘果’呢?爸爸?”他仰着小脸,眼睛里闪烁着好奇的光。
“你的‘果’,需要你自己去寻找。”我笑着揉了揉他的头发,“爸爸希望,你的未来,能比这片星空更加璀璨。这块表,以后就交给你了。它会代替我,时刻提醒你,无论你走到哪里,走了多远,都不要忘记你出发的地方。”
那时的他,对未来充满了多么美好的期待啊。他期待着快快长大,可以像我一样成为一个伟大的科学家,去探索宇宙的奥秘。他期待着下一次学校的郊游,期待着我答应给他买的新的天文望远镜,期待着每一个平凡而又闪光的明天。
而现在,他站在这里,成了世界的敌人,准备亲手毁灭我们出发的地方。
他修长的手指轻轻摩挲着怀表的边缘,然后,用指尖小心翼翼地拨开了表盖。
表盖的内侧,镶嵌着一张小小的、已经有些泛黄的照片。
照片上,是十年前的我,抱着十岁的他。我穿着白色的实验服,笑得一脸灿烂;他穿着一身小小的蓝色校服,被我举在怀里,脸颊因为兴奋而红扑扑的,对着镜头比着一个傻乎乎的剪刀手。背景,是我们家阳台上那片生机勃勃的蔷薇花墙。
他的指腹,停留在照片上我那张笑脸上,久久没有动弹。
我的灵魂,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酸涩得几乎要碎裂。
我从未想过,一张如此普通的家庭合影,有朝一日会成为刺穿他和我心脏的利刃。
“……骗子。”
许久,我听到他用几不可闻的声音,吐出了这两个字。
这两个字里,没有愤怒,没有怨恨,只有一片无边无际的、荒芜的疲惫。
他缓缓合上怀表,将它紧紧地攥在手心,仿佛要将它嵌入自己的血肉之中。然后,他转身,一步步走回那张冰冷的王座,重新坐下。
那个让世界颤抖的“默示录”,回来了。
他面前的虚空中,再次浮现出无数蓝色的数据流。但他没有重新启动“天罚”系统,而是在调阅着什么。很快,一份加密等级极高的档案被打开,标题是——《伊甸园计划:最终报告》。
我的呼吸——如果我还有的话——瞬间停滞了。
他要……回忆那段地狱般的过往吗?
档案被一页页翻开,里面是密密麻麻的文字、复杂的实验数据、以及……一些不堪入目的照片和视频。
我看到一个瘦弱的、只有十一二岁的男孩,被绑在金属实验台上,身上插满了各种管线,无数冰冷的针头刺入他的皮肤。他疼得浑身抽搐,却死死咬着牙,一声不吭。
我看到他被关在一个全封闭的“行为矫正室”里,四周的墙壁上不断播放着各种血腥、恐怖、扭曲的影像,高分贝的噪音持续轰炸着他的耳膜。那是足以让一个成年人精神崩溃的折磨。
我看到他和其他几十个孩子一起,被扔进一个模拟的残酷战场,像野兽一样为了一个面包、一瓶水而互相厮杀。胜利者活,失败者死。
我看到他的身体被注***各种不明的基因改造药剂,痛苦地在地上翻滚,皮肤下仿佛有无数虫子在爬行,骨骼发出不堪重负的碎裂声。
……
一幕幕,一桩桩,都是我无法想象的残忍。
这就是林鸢口中的“保护”?这就是她为了让他“活下去”而选择的地方?
不,不对!林鸢刚才的反应不似作伪,她眼中的震惊和痛苦是真实的。这里面,一定有更深层的信息差!她知道的,和他经历的,恐怕完全不是一回事。
陈曦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些记录,仿佛在看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人的悲惨故事。只有那紧握着怀表、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白的手,暴露了他内心的惊涛骇浪。
“嗡——”
禁闭室的通讯请求被接了进来,林鸢的半身投影出现在陈曦面前。
“我需要一个解释。”陈曦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
“我……”林鸢看着他面前的档案,脸色瞬间变得惨白,“这些……他们怎么敢!我明明和‘伊甸园’的负责人约定好的,他们只负责提供庇护,确保你的安全和基本教育,绝对不能对你进行任何形式的实验!”
“约定?”陈曦冷笑一声,“你和魔鬼做的约定,也指望魔鬼会遵守吗?”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会这样!”林鸢的声音里带上了哭腔,“我把你送进去之后,联邦就封锁了所有通往‘伊甸园’的渠道,我失去了和你所有的联系。我花了整整十年,才从联邦内部打通关系,想把你接出来,可那时你已经……”
“已经靠自己,把那个地方夷为平地了。”陈曦替她说完了后半句,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说今天天气不错。
林鸢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陈曦,你听我解释。”她重新睁开眼,目光恳切,“当年,你父亲的死,根本不是意外。他是因为他的研究成果——‘奇点’模型,而被联邦军方灭口的。”
我的心脏猛地一沉。果然如此。
“他的研究,触及了时空本身的终极奥秘,拥有打败世界的力量。军方想将它武器化,但你父亲宁死不从,准备销毁所有资料。”林鸢语速极快地解释着,“那场爆炸,就是军方为了抢夺资料而制造的惨案。而你,作为他唯一的儿子,并且从小就展露出超凡天赋的你,自然成了他们下一个目标。他们想从你身上,复现你父亲的研究成果。”
“所以,你就把我送进了另一个火坑?”
“不!”林鸢激动地反驳,“我当时根本没得选!爆炸后,我找到你时,你已经昏迷了,而联邦的特工已经封锁了整个区域。我唯一能想到的,能躲过联邦天罗地网搜查的地方,只有那个名义上由多家跨国集团联合资助、实际上却游离于联邦管辖之外的‘伊甸园’。我动用了我父亲所有的关系,才和他们的负责人搭上线,把你送了进去!我以为那里是安全的!”
她的解释合情合理,也解开了我心中一部分的疑惑。但陈曦显然不为所动。
“这些,都只是你的片面之词。”他冷冷地说。
“我没有骗你!”林鸢急了,她似乎想到了什么,深吸一口气,说出了一段让我灵魂都为之冻结的话。
“因为,我和你父亲之间,还有一个更深的秘密。一个关于你的秘密。”
陈曦的眉毛微微一挑,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陈曦,你……你不是一个普通的孩子。”林鸢的声音有些颤抖,仿佛在揭开一个禁忌的封印,“你还记得你小时候,学什么都特别快,记忆力超群,甚至能凭直觉解决一些连我都觉得棘手的物理难题吗?”
陈曦的眼神微动。
“那不是天赋。”林鸢一字一顿,投下了一颗重磅炸弹,“那是你父亲在你身上进行的,他一生中最伟大的、也是唯一一次成功的实验——‘普罗米修斯’计划的成果。”
什么?!
我的意识一片空白。
“普罗米修斯”计划?那是我在理论阶段就因为其巨大的伦理风险而主动封存的禁忌研究!其核心是试图通过高维时空理论,直接对人类的大脑进行“信息赋格”,将知识和能力像软件一样“安装”进去,创造出真正的“超忆者”和“超级学习者”。
我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拿自己的儿子做实验?!
“不可能!”我失声呐喊,尽管没人能听见。我绝不会这么做!
“你父亲发现,他的‘奇点’模型虽然伟大,但人类孱弱的大脑根本无法承受和理解它所带来的庞大信息流。强行运算的后果,就是大脑过载,变成**。”林鸢仿佛陷入了回忆,眼中带着一丝狂热和崇敬,“于是,他启动了‘普罗米修斯’计划,他要创造出一个能够承载他全部智慧的‘容器’和‘继承者’。而你,就是那个独一无二的‘作品’。”
“我?”陈曦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迷茫的神色。
“是的。”林鸢肯定地回答,“那场爆炸,联邦军方的主要目标,不是你父亲的研究资料,而是你!他们想得到的是一个活生生的、已经完成了大脑赋格的‘普罗米修斯之子’!我把你送走,就是为了保护你这个‘成果’不落入他们手中!这是你父亲在最后时刻,通过加密通讯对我下达的……最后指令。”
指令?我什么时候……
等等!
我的记忆深处,一段被爆炸的冲击和死亡的痛苦所掩盖的片段,猛然清晰起来。
爆炸发生前的几秒钟,实验室的警报已经拉响,红光闪烁。我知道自己逃不掉了,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冲到终端机前,启动了最高级别的资料销毁程序。同时,我用另一台设备,向一个加密频道发送了一条信息。
那条信息的内容是……
“鸢,照顾好曦曦。他是‘希望’。”
我一直以为,我说的“希望”,是指他是我的希望,是人类未来的希望。
可现在看来,在林鸢的解读里,或者在我当时下意识的潜台词里,“希望”,竟然是“普罗米修斯”计划的代号!
不……不是这样的……
我的灵魂痛苦地翻腾着。我似乎正在触及一个我自己都不愿承认的、被深埋的真相。我爱我的儿子,胜过一切。但我也是个科学家,一个对真理痴狂到可以献出一切的疯子。
在我那份深沉的父爱之下,是否真的隐藏着……连我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将他视为我最完美作品的疯狂与期待?
我不敢想下去。
而陈曦,在听完林鸢的这番话后,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他低着头,让阴影遮住了他所有的表情。整个空间里,只剩下他因为攥得太紧而发出的、骨节错位的轻微声响。
许久,他缓缓抬起头,看向林鸢,眼中没有了之前的愤怒和冰冷,只剩下一片深不见底的虚无。
“所以……”他用一种近乎梦呓般的语气,轻声问道,“我不是陈望的儿子。”
“我只是……他的作品?”